来到了兵部前厅,吕应裳不觉又是一惊,只见衙门里挤满了人,或和尚,或道士,或剑客好汉。只见峨嵋掌门严嵩到了,点苍掌门海川子到了,湖北阮家的阮元镇到了。四下人声语嚷,宛然便是场武林大会。
时在子夜,本该是梦周公的好韶光,众高手却撑在这儿熬冷风。看四下满是苦中作乐之徒,有赌骰子的,有打马吊的,还有提葫芦饮酒的,可说应有尽有。只是看众人神色悻悻,哈欠连连,想来也是给人从暖被窝里硬挖出来的,却不知是那“洪捕头”所谓,抑或哪个衙门传召。总之朝廷一会儿若没个交代出来,群情激愤下,难保不把公堂掀翻了。
众人穷极无聊,各自消磨时光,官差们倒是忙碌不休。只见他们提了大茶壶,来回替宾客斟茶,模样虽说恭敬,却仍挨尽了白眼。元易叫住了一名官差,道:“这位差大哥,究竟此间发生了什么大事,您可否先说说?”那官差陪笑道:“道长别急啊,这会儿人还没到齐,等大伙儿都来了,咱们洪捕头自会当堂面向您禀报。”
“等人到齐?”三棍杰互望一眼,讶道:“你们还等谁啊?”那官差忙道:“洪捕头吩咐下来,要咱们务必请到少林寺的灵音,灵玄,灵如几位大师,还请几位大侠耐心等候。”
说着替吕应裳等人取了热茶,一一奉上。
少林寺乃是武林的泰山北斗,门人遍布五湖四海,实力极为雄厚,元易虽是武当掌门,声势却也不能与之相比。他待官差远走了,便拉来了吕应裳,附耳问道:“这洪捕头是谁?”
吕应裳沉吟道:“这人好像叫做‘洪铭卫’,过去曾在长洲当差,我也不怎么熟。”
吕应裳朝廷人面极广,上起国丈宰辅,下至衙役僚吏,多半与他相熟,若连他也认不得这个“洪捕头”,想来此人定是名不见经传之辈。
元易道:“好吧,既来之,则安之,咱们也坐下歇歇。”
说着提起茶杯,便在厅内拣了地方坐下,其余武当门人则来到他背后,各按班辈站定。
兵部衙门里人来人往,看官差们来往走动,个个面色凝重,好似有什么大事。可真来追问,一个个又都推称不知。吕应裳越看越是心惊,就怕儿子犯行重大,不只奸污了黄小女侠,尚有其他重案在身。也是他父子连心,一时坐立难安,便在衙门里四处走动,打算找几个熟人探听。
吕应裳是开封府清吏司的大使,因曾为着职务的缘故,自也曾来过兵部几回,认得里头不少文员。他一路避开了武林人物,正想朝内厅转去,忽见东首照壁处高悬一张地理图,形制巨广,长宽各有八尺。他心下一凛,赶忙驻足细看。只见那图西起潼关,东至运河,左右掉反,正是一张“京畿防卫图”。
此地乃是兵部衙门,若有“京畿防卫图”高悬照壁,自也无甚奇怪。只是不知为何,那地理图上却标满了小小红点,沿潼关望东散布,越近河北,越见密麻,堪堪来到京城西南处,竟尔成了一滩大红斑,仿佛脓伤流血,教人怵目惊心。
吕应裳满心错愕,他朝地理图走近几步,凝目来看那块血红印子,却见一旁写着两个小字,正是“霸州”。
“霸州?”吕应裳喃喃自忖,只觉这名字好熟,仿佛在哪儿听过,一时却又想不起来,正迷惑间,忽听背后脚步声响,一人嚷道:“若林!原来你在这儿!”
吕应裳是老江湖了,到哪儿都会遇到熟面孔。他回首去望,这会儿却是点苍掌门海川子来了。只见他携了两名师弟上前,一个是玉川子,另一个有些面生,好像是叫黑川子。正瞧间,冷不防海川子一个箭步上来,附耳道:“若林,听说那事了么?”
吕应裳胆战心惊,他望着地理图上的“霸州”二字,脑海中却又浮起大儿子奸淫妇女的景象,百哀齐至中,身子不由微微发抖,寒声道:“我……我儿子失风被捕了么?”
“你儿子?”海川子愕然道:“令郎又干了什么好事?”吕应裳松了口气,晓得事情多半和儿子没关系,忙道:“没什么,没什么,道兄有何大事?便请说吧。”海川子生性小心,他左顾右盼一阵,方才压低了嗓子,道:“我跟你说啊,皇上明晚就要召见八世子了,你知道么?”
听得“柿子”二字,吕应裳脑袋有些转不过来,不免茫然道:“柿子?什么柿子啊?”
海川子嘿地一声,还不及责备,一旁的玉川子、黑川子早已嘻嘻哈哈:“亏你们华山还收了‘川王世子’当徒弟,消息这么不灵光?咱们说得是‘立储案’的八大世子啊!”
“立储案”三字一出,吕应裳立时双眼圆睁,骇然醒觉:“什么?皇上要召见八世子了?怎地这么快?”
玉川子笑道:“是啊,何大人也是这么说。今晚咱们在他府上喝酒,席间他一个不留神,便漏出口风啦。听说皇上给大臣们催得烦了,已经答应要在明晚召见八世子,瞧瞧他们的人品资质……”海川子更不望补上一句:“除了人品资质,还有学问武功喔。听说皇上最爱看人比武了,到时他老人家一个兴起,说不定要八世子当场比个高下,那可大大精彩了。”
想起那颗“小柿子”,吕应裳头上青筋隐隐抽动,疼得连话也说不出了。
这一年来为得“立储案”之事,朝廷上下暗潮汹涌,人人请了武林高手出马。这玉清观因着国丈之故,便也收了“川王世子”朱载志为徒。只是此子资质奇差,性情顽劣,不堪教诲,现下连剑法也还没学上一招,万一明日正统皇帝一个兴起,居然要他露个几手,届时却该怎么办?
海川子见他浑身发抖,忙附耳道:“若林,你也赶紧准备准备吧,听说这回‘徐王爷’找了少林群僧助阵,‘徽王爷’也有峨眉山白眉老人白云天撑腰,不过你最该小心的,还是丰王世子载怀。”听得此言,吕应裳不觉啊了一声,道:“载怀?他……他武功很强么?”
海川子叹道:“我前天亲眼所见,这孩子已经练成了‘松鹤心经’,你说他强是不强?”
“对啊!”吕应裳张嘴寒声:“我怎给忘了?元易老道是丰王爷的心腹啊!”
这武当过去虽也是武林大户,景泰时却因故受人牵连,三十年来受尽同道排挤,几至覆亡。好容易改朝换代了,这“丰王世子”载怀又投入武当门墙,拜了元易为师,武当上下岂能不给徒弟出死力?要是这孩子真有了天子之命,来日身登三宝,感念师恩,届时三丰祖师得了个“显化真人”的封诰,元易道长岂不也顺理成章,成了方今天下武林的最高盟主?
想起徽王爷势大,唐王爷财厚,这两人已是至在必得,谁晓得半路还杀出一个“丰王爷”,找了武当掌门做帮凶。吕应裳自知责任重大,一时面色已成惨白。海川子知道他的心事,忙道:“若林别怕,国丈平日待我不薄,这回咱们点苍一定给你们华山撑腰。”说着拿出了一只药包,左右瞧了瞧,低声道:“这帖药很管用,吃下之后,连肠子也要拉出来。你等会儿想办法混进丰王府,给载怀煮上一碗元宵。”
还在商议间,忽听耳边传来一声咳嗽,道:“海川道兄,若林兄,你们在聊些什么?贫道可以听么?”二人回头去看,不觉吓了一跳,只见身边站了个牛鼻子,却是元易来了。
看这元易好生耳灵,稍稍提到了他的名字,便已悄没声息地掩身而出,真如鬼魅一般。吕应裳手上还捧着泻药,不知该藏到哪里去,只能苦笑几声。那海川子应变却快,忙道:“道长去哪儿了?我到处找你啊,来来来,我跟你说,皇上明晚要召集八王世子啦!你听说了么?”
“什么?”元易闻言大惊:“八王世子要面圣了?怎么没人知会贫道?”此言一出,站得近的便都停下了说话,纷纷转头而来。一时之间,或交头接耳,或打探内情,人人嘴里不离三个字,正是“立储案”。
武林里便是这样,说侠义,道清高,全是架空的,真正的生意还不是“忠君报国”这套大文章?吕应裳苦笑几声,想起“小柿子”载志蠢笨贪玩,人家“载怀”却是刻苦自励,小小年纪便练了一身神功,要是两人不幸动上了手,小柿子岂不给打得飞天而起,成了一颗烂柿子?到时世子当众大哭,万岁爷哈哈大笑,华山上下颜面扫地不说,怕连国丈得官场大计也要付诸东流。届时吕应裳身有督导之责,还能不上吊自杀么?
心念于此,吕应裳一颗心不由向下沉去。元易看出了他的心事,忙道:“若林放心,他们立他们得太子,咱们走咱们的江湖。你我闲云野鹤,谁做皇帝都一样的。”
说着轻抚吕应裳的背心,慢慢将一股精纯内力送来,竟是要替他祛寒了。
今夜气候严寒,屋内虽已升起了炭火,四下却仍冰寒一片。吕应裳受了对方的内力,只觉元易的“太和功”好生纯厚,不过稍稍发功,一股暖意便已直透五脏六腑而来,说不出的受用。
天下练武之人最讲究养气,这元易却反其道而行,毫不爱惜自己的内力,只管替吕应裳祛寒加暖,当真大方之至。吕应裳感激涕零,正享受间,猛听一人大惊道:“元易道长好傻啊!这华山一派摆明是他‘立储案’里的劲敌,他为何还要为敌祛寒呀?”
吕应裳听了这话,不觉“咦”了一声,他撇眼望去,只见说话之人姓“陈”,却是什么“汉口三侠”之一,平素和武当一派走得颇近。说来也真悬疑,这人喊不半晌,身旁立时走上一人,叹息道:“这就叫胸襟不同啊!元易道长待友仁义,对敌豪迈,便一件小事也看得出来。”
“佩服啊佩服!”汉口三侠一齐现身了,拱手暴喝道:“元易道长如此英雄人物,我等可有机缘与他结交?”先前说话那人道:“无量寿佛,听说元易道长明日午间要在‘天喜楼’宴客,朋友若想与他认识,大可过去喝上一杯。”
“一定!”汉口三侠一脸气魄,齐声喝道:“冲着阁下这句话,咱们一定与会!”话声甫毕,四周便已嚷成一片:“好!我也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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