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此……敝会上下,感激不尽。”
来人说话迟慢,带着浓浓的陕甘口音,卢云一听之下,不免又吃一惊:“定远!是你么?”
这说话声纯是西北腔,一字一句都与伍定远极为神似。卢云惊疑不定,正要朝布幔靠近,忽然洞中灯火全熄,什么也瞧不到了。
黑暗袭来,猝不及防,卢云大为错愕,正要提声喝话,却给韦子壮拉住了。只见他竖指唇边,摇了摇头,示意自己稍安勿躁。
正看间,那布幔慢慢亮了起来,只见光芒幽幽暗暗,映出一个人影,想来便是义勇人的最高首脑了。听他淡然道:“方丈大师,十年前匆匆一别,没来得及给您饯行,说来真是失礼了。”
“使君不必客气,在下此番归国,尚望使君多方相助。”
帘幕后的影子动了动,道:“这个自然。倒是大师今夜与卢大人较量武功,不知胜负如何?”
灵智道:“卢大人临敌经验虽浅,内力却是深厚至极,远胜于我。”
那首领道:“比之天绝神僧如何?”
灵智道:“以内功而论,卢大人呼吸漫长,在下闻所未闻。纵是我天绝师叔在世,也要自叹弗如。”
卢云一旁听着说话,已知灵智真是受人委托,方才来试探自己的武功。只不知这首领究竟是什么来历,卢云便只静立一旁,且观其变。又听那首领又道:“站在那儿的壮士,可就是银川公主的护卫官,帖木尔灭里将军?”
灭里双手交叉胸前,躬身道:“不敢。正是小可。”
那首领道:“听说你家娘娘和‘大掌柜’办事去了,可有此事呀?”
灭里欠身道:“使君无所不知,小可来此,正是想请使君指点此事。”
那首领笑道:“我能指点你什么?公主床上功夫如何,只能问‘大掌柜’了,却问我做什么?”
卢云闻言大怒,厉声道:“你说什么?”正要上前理论,却给韦子壮抱住了。
“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啊。”那个首领哈哈大笑起来,道:“卢大人,学学人家灭里将军吧,看人家不愠不火,多好?比起那个猴急好色,把公主死命来抱的卢老哥,可真是强得太多啦!”
卢云越来越怒,怒之极矣,却反而沉静下来了,回头望去:“韦护卫,请你把崇卿叫出来,我有几件事相询,问过便走。”
韦子壮又惊又怕,陪笑道:“卢知州,稍安勿躁,给我点面子……”
卢云见他不肯,只把袍袖一拂,沉声道:“也罢,我走便是了。”
正要迈步离开,却听那首领淡然道:“卢云……听不懂我的说话么?可要我换个嗓音啊?”
对方退去甘陕土腔,成了一口卷舌官话,隐隐带了些山东乡音。卢云听着听,不觉心下一凛,这才发觉这是自己的说话声。看来这人竟有百变鹦舌,不只能学伍定远说话,尚可仿世间一切声腔,这份口艺之精,当真是匪夷所思。
卢云定了定神,收起了小觑之心,道:“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四下孔明灯尽数暗淡,布帘上照出红光,映出了五个字,正是“善穆义勇人”。
先前听灵智提起,这人好似姓“祁”,因精于医术,便给称作“祁郎中”,却不知为何这般藏头露尾,躲于暗处?卢云深深吸了口气,道:“阁下夜半召我前来,想必有话要说吧?”
“可不是么……”帘幕后响起叹息声,倏忽之间,那叹息渐渐低沉,好似消逝了青春,化为无尽苍老,转眼成了个古稀之人。听他浑浊叹气:“卢云……我曾仔细想过……该如何让你得知这十年来天下发生的种种大事……我思来想去,决意这般做……”
猛听“当啷”一声响,一名汉子抛出了东西,坠到了地下。卢云低头去看,脚边却是一面铁盾牌,擦得油亮精光。卢云微起纳闷,不知对方有何用意,韦子壮便拾起了盾牌,交到卢云手中,道:“你仔细瞧瞧,便知咱们首领的用意。”
卢云打量手中盾牌。只见盾牌内面刻了一行小字,见是“景泰十年,工部监造”,其下另有一行刻字,见是:“陕西提督本营器械”。卢云忽地醒悟道:“景泰朝的东西?”
那首领转为苍老,说话也缓慢许多,听他道:“别说什么景泰……用咱们正统朝时兴的话来说,这叫‘江朝旧货’。”
卢云多年历练,自知打仗须得兵员、粮饷、将才、器械,缺一不可,其中兵卒粮饷皆由“兵部”统筹,刀剑弓矢却由工部的“军器局”监造,验收之后,方由兵部派至各地守备。看这面盾牌的形制,当是“太子太师”江充主政时所监造。
卢云道:“这陕西提督……可就是那个江翼吗?”
那首领叹道:“说对了。江家三兄弟,老大早死,老二自杀,就只剩这个三弟还活着。”
卢云沉吟思索,不知对方为何交给自己这面盾牌。正猜想间,忽见一名汉子手持钢刀,缓缓来到卢云面前,他躬身行礼,必恭必敬,忽然把手一提,钢刀竟已直劈而下。
卢云嘿了一声,不知他想干什么,忙提起盾牌,直迎而上,猛听“当”地一响,火花飞射,手上盾牌竟给砍出了一道缺口。卢云心情不悦,索性把盾牌扔到了地下,正要空手接招。那汉子却已躬身退让,道:“得罪。”
说完转过刀柄,恭恭敬敬奉了上来。
看那汉子前倨后恭,葫芦里不知卖着什么药,眼见灵智、韦子壮等人都微微颌首,料来必有深意。卢云微微沉吟之下,便也把刀接了过来,忽然之间,手上一沉,这才惊觉这柄刀份量极沉,至少重达五十斤。
卢云深深吸了口气,当下仔细把玩这柄刀,只见此刀长约三尺,依形制来看,当是军中惯用的步战大刀,只是份量却重了一倍有余。转看护手刀镡处,其上环铸一行小字,见是:“五关小彪将言振武,部将配刀”。刀柄正中却有个“怒”字。
卢云啊了一声,他抚摸握柄底座,果然触到了一只铁牛记号,已知这是一柄“怒苍军刀”。
怒苍最善兵器铸之人,便是“铁牛儿”欧阳勇。这人出身长洲铸铁山庄,乃是“铁狮儿”巩志的师弟。看这柄刀能砍裂景泰朝的铁盾,果是出自“铁牛儿”之手,方有如此神威。
正思索间,又是一名汉子走了上来,看他单手持了一面大盾牌,高达五尺,大约双肩宽窄。那人行到近处,随即半蹲下来,将盾牌立在卢云面前。
有了先前的例子,卢云自也明白对方的用意,他点了点头,便提起刀来,朝盾牌劈下。“咚”地闷响传过,那盾牌嗡嗡作响,隐隐回音,想来受力甚是均匀,转看手上钢刀,却是微微反弹,刃口处竟然卷起来一块。
卢云大吃一惊,没料到这块盾牌如此坚硬,非但接得下怒苍军刀,还能将之反震毁伤。他扔下军刀,急急接过盾牌来看,但见内侧刻着两行字,左是“正统四年,工部监造”;右是“正统军械,严禁离营”。卢云大惊道:“正统军?”那首领轻声补述:“伍定远的正统军。”
卢云深深吸了口气,总算也懂得那首领的用意了,他要藉着这一新一旧两件器械,让自己瞧瞧朝廷十年来的变幻。
面前这两块盾牌者是朝廷之物,一是“正统四年”监造,一是“景泰十年”监造。同样的工部,同样的军器局,却因“正统”、“景泰”二军之差,竟有此天渊之别。
卢云手持“正统之盾”,怔怔出神。却听脚步声响,又有一名汉子走来,看他手持水桶,搁到了卢云脚边,向他微微躬身,便即退开。卢云微微一奇,撇眼去看,只见水桶里搁着一柄刀,浸泡在泥巴脏水之中,彷佛不怕生銹似的。他更不打话,反手握住刀柄,但听“哗”地一响,军刀已然破水而出。
第一个入手体会是“轻”,看这柄刀背脊弧拱,刀头微仰,当也是一柄步战军刀。不过份量仅只二十来斤,远不如方能所见的“言振武部将佩刀”。转看刀面处,更沾满了泥脏,上头依稀可见一处指头大的刻痕,正是个火焰腾烧的印记。
卢云醒悟到:“这也是怒苍军刀?”那首领道:“是,不过这柄刀是新物。”
卢云点了点头,已知这柄刀是泰仲海当政时所造。至于先前那柄“言振武部将佩刀”,则是“秦霸先”主政时所为。依此观之,那首领有意借着这两柄刀的不同,让他明白秦家父子两代的差别。
卢云静下心来,凝目来看手中双刀,只见两者一新一旧,一轻一重。看那柄旧物虽说时隔久远,却仍光可鉴人,拿在手上更是沉甸甸的,虽只是寻常步卒的佩刀,却也打造的极精致。反观秦仲海治下之物,则是沾满污水,刃口处依稀还有些缺损,颇为不堪。
过去卢云曾听人提起,这“秦霸先”虽是朝廷反贼,却是有守有为的仁人君子,是以方子敬、陆孤瞻等豪杰都乐于为其效力。反观秦仲海,却招募一窝土匪,杀人放火,无所不为。若与乃父相较,秦仲海无论人品武功,智略胆识,样样都有所不及,便从一把刀也看得出来。
正想间,忽听滴滴答答之声不绝于耳,刀面上污水渐渐聚合,竟然成了一颗一颗水珠,尽数滑到了地下。卢云微微一奇,忙提起刀来,就手甩了甩,刹那之间,泥水尽落,刀面竟已全干,其上非但不见一颗水珠附着,连污垢脏灰也不见一点。
“出淤泥而不染”!卢云悚然大惊,方知这柄刀的强处。此刀既能“出淤泥不染”,当然也不会沾上血迹,这是一柄“杀人不沾血”的好刀。
卢云颤声道:“这……这柄刀也是欧阳勇打出的?”
那首领道:“岂止如此?满场兵器,尽数出于‘铸铁山庄’之手。”
那首领叹了口气,道:“卢云,我曾仔细想过,该怎么让你知道这场十年大战的惨烈处。你现下明白了么?”
卢云沉点良久,轻声道:“我明白。”
无须一字着墨,也不必谈什么人数死伤,单单这几件兵器的演变,便已道尽了一切沧桑。
那首领悠悠说道:“十年前,江充的火炮能射八十尺,十年之后,朝廷的火炮可射八百丈。景泰六年兵部上奏,秦霸先的铁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