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须一字着墨,也不必谈什么人数死伤,单单这几件兵器的演变,便已道尽了一切沧桑。
那首领悠悠说道:“十年前,江充的火炮能射八十尺,十年之后,朝廷的火炮可射八百丈。景泰六年兵部上奏,秦霸先的铁胎大弓连破三层甲,满朝皆惊,现今秦仲海的连弩一射四十发,发发钉城墙,而朝廷上下视若平常……”
全场静默下来,灵智、帖木儿灭里,乃至于韦子壮,人人无言以对。那首领的嗓音更显苍老,低声道:“这场大战势均力敌,双方越战越勇、越打越强。据我猜想,他们只要再打个二十年,人便能飞上青天,木牛流马也能重现人间。只是到了那一刻,天下也没几个人好杀了。”
在这强生弱死的人世间,要想活下去,便得越来越强。战国百年,秦人率先出铁器。五代异族南侵,宋人被迫发明古今第一发火炮。倘使朝廷怒苍再打百年,谁也不知敌我双方会走到哪一步。
一片沉静间,猛听一声怒喊,卢云提起刀来,使劲朝“正统军”的盾牌砍落。一刀一刀,火星飞射,激得洞内满是火光,望来恁煞壮观。可无论他怎么砍,盾牌就是纹风不动,军刀也是毫发无伤。他提起内力,放声怒吼,霎时已将“正统之盾”砍做两半。
当地一声响,手上的军刀却也断为两截,只余下一个空柄。这两件兵器居然同归于尽了。卢云微微喘气,手上提着一个空柄,神色激动间,正要将之扔出,却摸到了刀柄护手上的刻字。他凝目来看,却见到了两行字,见是:“怒仓征西招抚使江翼本部器械,严禁离营”。
卢云大吃一惊:“江翼!他投入了怒苍?”布幕后响起了笑声:“天下事真是难料,是么?”
这江翼来头不小,正是当年“太子太师”江充的胞弟,景泰年间出征剿匪,与秦霸先麾下不知打了多少仗。岂料十年之后,他竟成了怒苍匪将的一员?
今朝是国家大将,明日却聚众称反,楚河汉界,说翻就翻,实在让人措手不及。
那首领轻声道:“说起这个江翼呢,倒也是个奇葩。此人十年前平平无奇,才干至多称得上堪用。可十年之后,他名气之大,威震西疆,用兵如同鬼神。江充如果见到他今日的气势,恐怕要吓得从坟里跳出来了。”
他叹息一声,又道:“卢云,你跟我说吧,为何十年前的江翼不值一哂,十年前的铁牛儿稀松平常,却纷纷在正统朝里成为当代宗匠?”
同样的江翼、同样的铁牛儿、同样的打铁艺,十年前、十年后,却有惊天动地的转变,这不单是因为他们自己进步了,而是因为另一个情由。卢云望着地下的军刀铁盾,轻轻地道:“他们效命的人不同了。”
那首领淡然道:“有何不同?”
卢云微起叹息之意,他抚摸额头的旧伤,并未回话。
那首领道:“卢云,你跟我说,一个人什么时候气力最大?”
卢云怔怔发呆,不曾回话。一旁韦子壮便替他说了:“生气的时候。”
那首领道:“正是如此。凡人生气时咬牙切齿、须发俱张,气力远比嘻笑时大上十倍不止,有时气愤所至,更能做到平日想也想到不到的事情……”他顿了顿,忽道:“懂了吗?为何朝廷将领一旦投上怒苍,个个都能化身当代神将?几万官军也挡不下?”
卢云叹道:“他们发怒了。”
那首领道:“没错,我想今日的江翼也该明白了,为何过去的自己就是打不赢秦霸先。”
人因愤怒而有力。说来世上最大的力量,便是这个“怒”字。当年秦霸先以西北一隅抗击天下,山寨人材却能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原来一切力量的出处,正是这个“怒”字。
那首领又道:“卢云,你可晓得世上比‘怒’更强大的力量,却是什么?”
卢云轻声道:“恕。”
“恕?”帘幕后传来疑问。
卢云静静说道:“宽恕。”
噗嗤一声,那首领好似掩嘴莞尔,一旁韦子壮则是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须臾之间,整座洞里放肆哄堂,满是狂笑声。那首领笑了一会儿,道:“卢云啊卢云,亏你饱读诗书,居然天真至此。你跟我说,世人为何会发怒?”
卢云给无端嘲弄了,一时神情默然,不愿回话。灵智便替他答了:“遭逢不公的时候。”
那首领道:“是啊。世人之所以会发怒,正是因为‘不公’。你考不上科举,至多只会悲伤叹气、感慨际遇起伏,还不至于发怒。可你若是见到旁人买通帘官,作弊取巧,那就不是叹息而已,而是要动怒杀人了。”
他顿了顿,又道:“卢云,你经历过不公吧?”
卢云早年怀才不遇,中年丢官流放,“不公”二字自是如影随形,伴随一生。听他低声叹了口气,道:“怨天尤人,那是年轻时的往事了。”
那首领道:“那是你修为深,别人可没这么好脾气了。你且想想,若是天地大不公,逼得一个人早也生气、晚也生气,无时无刻不在生气,这股日以继夜的怒气可称做什么?”
卢云轻声道:“恨。”
那首领道:“没错。‘怒’到了极处,便是‘恨’。怒气不过是一时的,事过境迁,稍纵即逝。可你若真心恨着一个人,你会无时无刻不想他,朝也想、暮也想,久而久之,你会越发强大,直到亲手铲除这股恨意为止。”
他顿了顿,又道:“懂了吗?为何今日的秦仲海能强于秦霸先?”
比“怒”更强的力道,正是“恨”。秦霸先的山寨是一时的,他的怒气只是场家家酒。秦仲海的造反却是玩真的。在他的率领下,欧阳勇变强了,五虎上将变强了,甚至连西北军马也变强了。这股排山倒海之力,正是起源于“恨”,方能打造出今日的怒苍兵威。
那首领道:“卢云,你有没想过,究竟秦仲海在恨些什么?”
卢云深深吸了口气,看当年秦仲海起兵称反,是为了打垮景泰、杀死江充。可十年之后,他自己却收罗了江充的胞弟江翼,与正统皇帝打个头破血流。秦仲海究竟图谋什么,委实令人费解。
那首领道:“卢云,有人说秦仲海想自立为帝。你说呢?他想想当皇帝吗?”
卢云想也不想,轻声便道:“当皇帝,那是憋死他了。”
那首领哦了一声,道:“此话怎说?”
卢云低声道:“他乐于当土匪,胜于当皇帝。”
那首领哈哈大笑:“说的好啊!无怪秦仲海视你为知己了。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比不上路边野花随你采!可卢云啊,你也来评评理吧,这家伙到底想干什么?他自己不肯坐上宝座,却把宝座上的人全数打死了,这岂止是无君无父而已,简直是莫名其妙!你说吧,你这老友究竟想干什么?”
天下国家,南面为王,只要有人聚集的地方,无可避免会冒出一张宝座来,这是颠扑不灭的至理。以孔夫子之贤、孟夫子之能,也得说这“君臣父子”的道理。看秦仲海这般胡搅瞎搞,却是想做些什么?难不成真要闹到“灾星降世大地红”?
卢云默然不语,他当然不明白秦仲海想做些什么。否则……两人又何以走到今日的绝路?
那首领笑得好开心,听他道:“想不出秦仲海要干些什么吗?来,让我指引你一条思路。你且想想,伍定远是怎么挡下怒苍山的?”
“一代真龙……”卢云目光撇向了“正统之盾”,眼前也出现老友那张威严稳重的面孔。
说来难得,今日的怒苍锋锐如刀,犹胜秦霸先之时。朝廷若以江充的兵马出阵来挡,早已一败涂地。可十年来伍定远却能屹立不摇,这不能不让人佩服之至。
眼看卢云低头沉思,那首领又道:“卢云,你别老是不吭气,快跟我说吧,方才那面盾牌你也看过了,你想凭伍定远的能耐,打得出那种东西来么?”
卢云心下一醒,自也知此问来到了要紧处。看当年景泰朝的铁盾之所以破烂,正是因为朝廷上下中饱私囊,无论江刘柳哪一派,全都吃干抹尽。可伍定远却也不是什么铁面无私之人。他是个好人,向来讲人情,留后路,从不赶尽杀绝。似他这般性子,带兵操练还可以,可他便算生了三颗头、六只臂,也无法监造出那面精钢铁盾。
卢云怔怔望着地下的“正统之盾”,道:“定远背后还有靠山,是么?”
那首领哈哈笑道:“靠山?亏你想得出这两字。来,这就让你瞧清楚,你嘴里的‘靠山’是什么东西?”
刷地一声,洞中八盏孔明灯再次熄灭,帘幕前竟然放落了一大卷轴,光芒掩映,只见眼前是一富七工笔图,长宽巨广。其上绘了一只金色大鸟,看那扬喙睥睨,双翼全展的形样,不正是胡媚儿、伍崇卿等人烧启在身、金凌霜誓死效忠的那只“镇国铁卫之令”?
卢云倒抽一口凉气,情不自禁走近几步。他仰头来看,只见卷轴里的神鹰略显不同,只见它多生了两只金爪,左爪揪抓了几十尾小蛇龙,右爪高举过顶,好似仰颈欲吞一尾大龙。
卢云背脊发凉,颤声道:“这……这是什么?”
那首领道:“这叫做迦楼罗金翅鸟,以龙为食。”
说著顿了一顿,道:“灵智大师,这是佛门的东西,还是让你来说吧。”
灵智双掌合十,说谒道:“观佛三昧经有言:‘金翅鸟,名迦楼罗,业报应食诸龙。于阎浮提之中日取一龙王与五百小龙,周而复始八千载,须食龙族亿万,死后悲鸣扑坠,尽焚其身,得一琉璃之心。’”
眼看卢云悚然而惊,那首领轻轻地道:“卢云,搞懂了吧?这才是怒苍山真正的死敌。”
“镇国铁卫”,这四字飞入心坎,卢云不由微起晕眩之感,四下一片沉默。但见一名汉子默默走上,帘幕前又放下了一幅卷轴,上头绘了一位大神明。
眼前又是一幅大佛图,一团佛晕光明中,云彩围绕神明身遭。看他身做黑青,三头六臂,第一双手合十为掌,第二双手持拿日月,最后一双手则威持刀剑。三张脸或做笑容、或做忿恚、或做平静,不一而足。
这幅图画说不出的古怪,不免让卢云微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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