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已过,自己也离开了爷爷,日后如何打算,总得合计合计。她叹了口气,找出自己的儒生装,想要换穿回去,奈何衣衫已破,却是让苏颖超撕的。
聪明的苏颖超,自负的大眼猫,多少年来,苏颖超都是心里最聪明的男人。他天才洋溢,剑法更是机灵百变,比起杨绍奇,智慧绝不在人家之下,只是他究竟怎么了?何时开始,他成了这般粗心大意、这般地固执、顽硬、死心眼呢?
相比之下,杨绍奇是多么的潇洒随性,与他在一起是何等的自在逍遥?若要让苏颖超学着人家的模样,为搏心上人一笑,又下跪、又求饶,装巧露乖,他办得到么?
办不到的。苏颖超是个剑客,世上只一件事可以让他又跪又求,那便是他的无上宝:“三达剑”。没了三达,他就废然若死,自觉女人要遗弃他了,功名失了,性命也没了。有了三达,他又生龙活虎,什么功名利禄、天下美女,都是手到擒来,又何须向谁下跪讨好?
苏颖超要的是剑,有了剑,就不愁没有女人。管她姓琼姓李、姓张姓王,都不过是“天下第一”的犒赏罢了。琼芳轻轻叹了口气,此时此刻,她的思绪也清楚起来了。她怔怔支额,望着镜中的自己,不由得又想到了卢云。
卢云已经四十岁了,他和苏颖超不同,他曾高中状元,也曾流放天涯,早已抛弃了功名,算得是退隐之人。似他这般豁达潇洒,若要他向女人下跪,捧在掌心里哄着、呵护着,他肯么?
甭想了,大水怪自诩风骨凛然,要让他绕着女人下跪打转,丢丑卖乖,还不如将他千刀万剐、午门刑杖,打成一个瘸腿,他心里怕还爽利些。
说来杨绍奇真是个好男人,一点脾气也没有。相形之下,卢云、苏颖超都让他比了下去。这些人看似额角峥嵘、品貌出众,其实都是假风流、尽发愁,整日凄风苦雨,一脸烦忧。唯独杨绍奇不学长俊,嘻嘻哈哈,这就叫“假迷糊、真风流”,无怪姑娘们宠着他了。
其实真仔细想想,杨绍奇也没啥了不起的,他不过是脸皮厚些罢了,真到了生死关头,要他为姑娘们粉身碎骨,他还不是与世间男子一样,逃之夭夭,溜之大吉?怕还要摔上一跤了。
人世间的情爱,其实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又有什么好留恋的?琼芳微微苦笑,只见窗外阳光普照,春意盎然,自己何必在这儿发愁发呆?她轻轻叹了一声,慢慢行下楼梯,忽然之间,眼角一转,竟又见到那幅面担。
琼芳轻轻地“啊”了一声,心里好似被针刺了一下,隐隐生疼。她知道自己弄错了。
因为在这滚滚红尘中,有个人挑起这幅面担,从此不做官,也不做侠,人生一切,只剩下“她”。为求使“她”平安喜乐,别说要他下跪求饶,装乖扮巧,便算粉身碎骨,他也能做到。
“献身愿做万矢的”,琼芳悄悄蹲下,轻抚着面担,到这一刻,她也终于知道自己要什么了。
好羡慕、好羡慕,琼芳热泪盈眶,她多么希望世上也能有人这样待她,那她也愿意为对方粉身碎骨,便算为他死了,也不用让他知道。
生平头一回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她要的其实不多,可惜她并不晓得,此生能否找得到……
琼芳抚着面担,低声哭了良久,终于站直了身子,走出了楼外。
琼芳走了。这下屋里静悄悄的,再无一人,只剩下那幅面担孤拎拎的坐在地下。忽然间,角落处走出了一道黑影,彷佛鬼魅现身般,竟是无声无息。
这黑影藏身暗处,宛如躲入瀑布里的鱼精,收敛了一身气息,杨绍奇、阿秀、琼芳,人人来来去去,竟都没发觉楼梯下藏了一人。
黑影静静转头,凝视琼芳的背影,好似带了几分关切,只是看没几眼,却又转过头来,瞧向地下的东西。
一根扁担、两只木柜,面担望来很是干净,没沾多少油烟,想来有人细心擦拭过了。
那黑影蹲到了面担旁,开碗柜、启碳炉,上上下下察看一遍,看他驾轻就熟,好似他才是面担的正牌主人。
琼芳身影已远,一时半刻不会回来了。眼看四下无人,黑影忽然好奇起来,他小心张望,瞧了瞧这处楼阁,便悄没声地行上楼去,那模样便如幽灵进驻古屋,谁也赶不走了。
第八章 父子
正月十六,一元复始,万象更新。琼芳哭也哭过了,笑也笑过了。此时她好似有所觉悟了,只提起裙摆,自在院子里摇曳闲晃。
过去琼芳总觉得很怪,为何女人走路老像母鸡啄米,东张西望,现下换上了花裙,她总算也明白道理了。
“呃。”花丛揪扯,勾住了裙摆,琼芳死命拖拉,裙子快落下地来了。她心头火起,喀啦一声,整株花木从中扯断,残花败柳便附在裙角上,如奖品般跟着主人走。不多时,又有玫瑰伸手拦道,一旁还有花草急于纠缠,好似都想偷摸她一把。琼芳无可奈何,只能提起裙摆,学起了莲步细碎。
大摇大摆十几年,平日砍砍杀杀,无所不为,此时若要学人家游园惊梦,不免邯郸学步、力不从心。正辛苦摇晃间,不巧院中一人迎面走来,却是毒嘴阿秀。琼芳心下一惊,正想掉头逃跑,哪知阿秀却也魂飞天外,低下了头,见鬼似的发足奔逃。
华山剑法有分教:“敌不动,我不动,敌动我先动”。眼看阿秀亡命而走,手捧大迭经书,定有见不得人之事。琼芳便又喝道:“哪里走!”将裙脚提至膝间,奋力一纵,便将他逮个正着。
阿秀惨叫道:“疯婆子!放开我!”正挣扎间,忽然抬头一看,见到琼芳的俏脸,竟是咦了一声,小脸微见发红。琼芳见他目光呆滞,冷冷便道:“看什么?没见过漂亮女人么?”
阿秀冷笑道:“漂亮女人?”嗨了一声,运起一口脓痰,正要朝地下吐去,突然间耳朵给人提了起来,不觉惨叫道:“你干什么?”琼芳不似娟儿那般好说话,谁惹恼了她,向来吃不完兜着走,淡然便道:“不是要吐痰吗?快啊,老娘等着看哪。”
阿秀疼道:“不吐了,不吐了,快放开我。”琼芳松开了手,拍了拍他的脸颊,道:“你娘呢?去哪了?”阿秀嗨了一声,再次运起一口脓痰,正要吐出,耳上却又火辣起来。正要加力扭转,阿秀已是大惊大笑:“哈哈!大爷饶命!大爷饶命!我娘在后厨,一会儿要吃午饭啦。”
琼芳皱眉道:“早饭不才用过,又要吃午饭啦?”阿秀摸着红耳朵,哼道:“那是你啊,一会儿有客人要来,人家可是空肚子的。”元宵夜后,京城百姓多半晚起,或睡至天色大明、或日上三竿,至于吃的是早饭午饭,谁也弄不明白。琼芳松开了手,道:“好啦,带我去找你娘。”
阿秀低声道:“芳姨,你没地方去了么?干啥一直赖在我家啊?”这话敲中了琼芳的痛处,大喝道:“就冲着你这句话,老娘赖定了。”朝阿秀背后一推,大声道:“走!”
琼芳最爱欺侮弱小,阿秀让她这么一推,不由哎呀一声,扑地倒了,大迭书本便落了下来。琼芳不慌不忙,左手提住小童衣领,右手上抄下拦,便将书本一一抄入手里,手段利落,正是崆峒嫡传的“飞云手”。她拿起书本一看,却是本三字经,颔首道:“看不出来,你还挺用功啊。”
阿秀哼道:“现下才知道,不嫌晚了……”话还在口,耳朵又让人提了起来,忙陪笑道:“姊,快把书还我吧。”琼芳却不急着还,她捧起书本,细细察看,只见开头一本是“三字经”,望下察看,不觉愣住了:“又是三字经?”再看下一本,不由咦了一声:“还是三字经?”
一连三本,全是三字经,翻了翻内页,尽为手抄,一刻一划,字迹端整,可纸页却泛黄了。翻到末页,却见到一处小玉宝章,正是“少林灵吾”。琼芳满心纳闷,道:“这是什么啊?”
阿秀低声道:“这是手抄的三字经,全是我叔叔的珍藏。”琼芳茫然道:“你叔叔的珍藏?他干啥收藏三字经?”阿秀道:“他喜欢手抄的书,说读来别有滋味,芳姨,你家里可有么?我一本五文钱向你买。”琼芳上下打量阿秀几眼,颔首道:“当然有,十本够不够啊?”
阿秀大喜道:“够了!够了!快带我去拿吧。”琼芳哈欠道:“不巧得紧,我送人了。”
阿秀大惊道:“你送人了?送谁啦?快去偷回来啊!”琼芳淡淡地道:“我送孟夫子了。”
“孟夫子?”阿秀皱眉迷惑,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突然大惊道:“等等!难道你……你也是……”琼芳淡然道:“还没猜到吗?告诉你吧,孟夫子的开山大弟子,便是老娘我。”
眼见大师姐在此,阿秀自是瞠目骇然,久久吭不出气了。
人之初、性本善。这孟夫子是京城的老招牌了,想他景泰年间辞官之后,便开始广招弟子。第一个收的学生便是琼芳,其后伍崇卿、伍崇华也先后拜入门下,直可说是桃李满天下。
光阴荏苒,当年的小女孩成了少阁主,伍崇卿也长成一条大虫,现今却轮到阿秀受害了。尤其这孟夫子生平最最敬重顾嗣源,家里还收藏他的诗文。为了这份情由,对阿秀总是加倍严厉,每回抓到因头,总打得他一佛出世、二佛涅盘,似想送他上西天会外公了?
时在辰牌,距行刑之刻不到两个时辰,便算八臂哪咤现身,八枝毛笔一起帮着抄书,怕也来不及了。阿秀泄气颓丧:“可恶啊,害我白白高兴一场,唉……”想起命悬人手,更感悲戚,低声便问:“芳姨,你……你以前让孟老头打过么?”
琼芳淡淡地道:“那是数之不尽了。当年他还没这般老,抽起藤条是又快又准,若是改练起剑法,没准比傅师范还强些。”阿秀讶道:“谁是傅师范啊?”
念及傅元影,便想到苏颖超,琼芳不由叹了口气,挥了挥手,便没应声了。
阿秀低声又问:“芳姨,你挨打时会哭么?”琼芳傲然道:“哭?等下辈子吧,管他孟老头怎么打,我都当笑话看。”阿秀惊道:“当笑话看?真的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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