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倩兮手提小包袱,离开了杨府,琼芳明白她要去寻找阿秀,便也不敢多话,只默默相陪。
刚过完年,街上有些冷清,好些店铺都还没开张。二人一前一后地走着,琼芳望着顾倩兮的背影,不知不觉间,心里有些可怜她。
眼前这位顾姊姊家道中落,她的父亲死于牢狱,让她沦为卖浆女,成了街谈巷议的笑话。好容易嫁入了官家,种种奚落讥讽却是如影随形,妯娌公婆、内亲外戚,谁都能踩到她头上。
人生便是如此,过去尚书府里的明珠,如今风光已褪,富贵凋零。再过几年,青春也要离身而去,却还能剩下些什么?琼芳心中微起慨然,慢慢便停下脚来,回头望向空荡荡的大街。
方才在杨府见到一个影子,依稀便是卢云的身影。他会不会悄悄跟着来了?
想到了那幅面担,琼芳心乱如麻,那面担如此眼熟,必是卢云之物无疑。可说也奇怪,那面担若真是卢云的东西,又怎会落到顾倩兮手中?难道他已悄悄来探视过顾倩兮?
不可能,顾倩兮既已嫁了,卢云便不会自行来访,便算来了,也不会让她知道,更不会留下蛛丝马迹,以免让人家为难。可顾倩兮又是怎么拿到那幅面担的?莫非这压根儿不是卢云的东西,却是自己多心了?还是……还是自己根本猜错了卢云的心思,他俩昨夜早已相会?
猜不透,卢云是内蕴如火的人,有时奋不顾身,有时消沉寂寞,什么事都深藏心里。如今来到杨家一看,顾倩兮、杨肃观这对夫妇也是深沉如海,高深莫测,三人纠缠在一起,却是什么个了局?倘使再添上自己一个,岂不天下大乱?
琼芳微微苦笑,她什么都猜不透了,阿秀的身世、面担的来历……什么都乱成一团。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起初她见到卢云身上的火,内心大受触动,便紧紧围绕着他,终于闹得方寸大乱,彷佛引火自焚一般。如今余波所及,这把火也烧到了苏颖超身上,可别害惨他才好。
正想着自己的心事,顾倩兮却已消失不见了,琼芳忙道:“顾姊姊,等等我啊!”正要拔腿直奔,忽然脚下跌绊,裙子又给树枝勾着了。她啊了一声,这才发觉自己还穿着那身女装。
她有些气了,可又不能当街脱衣,正踹打树枝间,忽听远处传来惊喜声:“小姐!你怎么来了?”琼芳循声转头,但见路旁一座招牌,闪亮生辉,正是“尚书豆浆”。琼芳心下大喜:“啊呀,这是顾姊姊的娘家。”
这“尚书”二字并非自卖自夸,而是为了志念景泰朝兵部大臣顾嗣源,便以他生前官秩为店名。只是顾嗣源卓尔不群,素来自负高材,如今却成了女儿豆浆铺门口的一块招牌,不知泉下有知,却是该哭该笑?
正胡思乱想间,琼芳也走近了店铺门前。时近中午,门口摆了几张板桌,空荡荡的,一不见伙计招呼,二也不见客人,想来过了早饭时光,生意便清淡了。她见店铺门户虚掩,便探头张望,只见堂里站了一个年轻女人,湿着两只手,正与顾倩兮说话。看她神态热络,却又隐隐带了几分恭敬,若非是顾家昔日的旧属,便是小姐出嫁前的丫嬛。
琼芳看了半晌,便敲了敲门,道:“叨扰。”那女人听得说话,忙转过头来,一见琼芳伫立门旁,不觉咦了一声,全身上下打量一遍,方才愣愣地道:“这……这位姑娘,你……你要找谁?”
琼芳听她以“姑娘”二字相称,自感不惯,正要清嗓回话,却听顾倩兮道:“这位是琼小姐,我的朋友。”那年轻女人醒悟过来,笑道:“原来是小姐的朋友,难怪这般整齐了。”
今儿琼芳真漂亮,到哪儿都惹人注目。她不知如何作态自谦,只能咳了咳,道:“这位是……”顾倩兮道:“这位是小红妹子,我昔日的朋友。”
那年轻女人笑道:“什么朋友?丫嬛就丫嬛,小姐还替我瞒呢?”略经先容引介,琼芳便也得知这老板娘叫做“小红”,果然是顾倩兮少女时的丫嬛,自己却没猜错。那小红甚是殷勤,正要拉开桌椅招呼。顾倩兮却拉住了她,道:“不忙了,阿秀来过这儿么?”
小红茫然道:“阿秀?初二时小姐不是才带他回来过么?什么时候又回来了?”眼见小姐一语不发,旁边的琼芳也是面带苦笑,不由大惊道:“阿秀走丢了吗?”
那小红很是聪明,单凭几句话,便猜出阿秀出事了。顾倩兮却不肯多说内情,道:“没事,他出门玩去了,我一下找不到他,便顺道过来看看。”略做交代,便道:“我先走一步,你若见到阿秀,便留他下来,别让他乱跑了。”正要离开,却让小红拉住了,听她低声道:“小姐……是不是杨家那帮亲友又来捣乱了?”
听得这个“又”字,琼芳心下一凛:“好啊,淑宁恶名远播,连娘家人都知道了。”
顾倩兮还是什么都不肯说,径道:“你别多问,总之先别让姨娘知道此事,过两日我再来瞧你们。”正要离开,小红却又拉住了她,低声道:“小姐,让我去找裴少爷吧。他开着赌场,手下又有十来个地痞,消息灵通,找起人来快些。”
听得“裴少爷”三字,琼芳心念微转,顿时想了起来:“对了,是扬州那位裴老先生的儿子。”年前扬州驿馆夜话,琼芳曾见过一位老者,姓裴名邺,乃是顾嗣源在世时的知己,据说有个儿子在京城开立赌场,想来便是这位“裴少爷”了。若有他帮着找人,自也有些便利。
琼芳什么事都是一点就通,只是她再机敏十倍,却也想不到这位“裴少爷”也曾追求过顾倩兮,甚且还毒打过卢云一顿,颇有几分地痞天资,如今开立赌场营生,倒也不算埋没人材了。
顾倩兮沉吟半晌,道:“也好,你要裴盛青别四处声张。若是找到了阿秀,请他先送回这儿,别送到杨府。”小红慌不迭地答应了,还待商议如何找人,忽听琼芳道:“顾姊姊,要找阿秀,何必去问别人。让我替你找吧,担保一个时辰之内,便能把人交回你手里。”
小红听她口气甚大,不觉讶道:“你……你认得衙门的人么?”
琼芳笑了笑,想她家累世公卿,此刻若请爷爷出面找人,阿秀如何逃得出五指山?正要傲然答话,骤然之间,“镇国铁卫”四字闪过眼前,却又让她闭上了嘴。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顾倩兮自己有个神通广大的丈夫,却宁可去求裴盛青,如今琼芳离家出走,又怎好回家央求爷爷?届时还不给拖了回去?顾倩兮明白她的难处,便道:“一点小事,先别惊动府台。要是裴盛青找不到人,再请妹子出面不迟。”
小红听在耳里,惊在心里,不知这琼小姐是何来历,竟能指挥朝廷府衙?还想来问,顾倩兮却已走出了店外,小红猛地想起一事,忙又拉住了她,道:“小姐等等!我……我这儿还有件事……不知该不该跟你说……”顾倩兮点了点头,道:“说吧。”
小红神色不大对劲,支吾了许久,方才道:“我昨日下午……见到了……见到了一个人……”
顾倩兮见她满是踌躇,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不觉也纳闷了:“见到谁了?”小红低声道:“我……我见到了以前那个……那个……”话还在口,猛听后堂传来一声呼喊:“小红啊,是谁来了呀?”小红吓得跳了起来,道:“姨娘起来了。”
“早起来啰……”只见一名女子从后堂走出,一手绑着发髻,一手遮掩哈欠:“唉,年纪大了,背老是疼,赶明日可得换床新褥子……”
扬州土话,最是喋喋不休,猛一瞧见顾倩兮,不觉双手放开,惊喜道:“是倩兮啊!不是说明天才回来么?怎么早一天啦!瞧我都还没买菜……”拉住了她,正要坐下说话,猛一见到琼芳,先是微微一怔,之后从头到脚扫过一遍,狐疑道:“这是谁啊?”顾倩兮正要说话,小红却替她答了:“这位是琼姑娘,小姐的朋友。”不忘附耳凑声:“是个有钱有势的。”
“哎哟!”姨娘双眼亮了起来,登时眉花眼笑:“幸会、幸会。咱就是二姨娘,倩兮一定和你提过我啦。”琼芳哪里认得她,随口便道:“当然、当然,顾姊姊同我说了好些您的事儿。她说姨娘温柔敦厚,秀外慧中,勤俭持家……”
听得此言,姨娘小红都笑了起来,连顾倩兮这般心事重重,也不禁噗嗤一笑。琼芳倒是愣了,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莫非这“二姨娘”竟是凶狠泼辣、豪奢铺张、敛聚家私不成?
二姨娘午觉方醒,口还渴着,便去桌边斟茶,自言自语道:“阿秀那混小子,昨晚大半夜上我这儿闹,弄得店里一塌糊涂……下回见到他,非打死不可……”说了几句,却听顾倩兮道:“小红,我先走了,记得我吩咐的事儿。”
听得顾倩兮急着走,二姨娘自是咦了一声,道:“怎么啦?茶都还没喝上一口,这么快就走了?”眼看小红面色古怪,顾倩兮也是回避着自己,二姨娘暗暗察看一阵,忽见顾倩兮手上提了一个小包袱,好似是阿秀的东西,不觉心下一凛,便试探道:“阿秀呢?怎没带他过来?”
顾倩兮道:“他下午要去学堂,不能过来。”二姨娘呸道:“骗谁哪?”伸手一拉,夺过顾倩兮手上的包裹,随手一抖,现出了阿秀的笔墨本子,大声道:“这是什么?”
事机败露,顾倩兮只能收起包袱,转身便走。二姨娘站起身来,拦住了她,大声道:“倩兮,阿秀出了什么事?快和姨娘说!”顾倩兮还是不肯说,头也不回,已然走出店外。
小红吃了一惊,赶忙追了出去,道:“小姐,有事和姨娘商量嘛,让她帮你出主意呗。”
顾倩兮一字也不吭,却等于说了千言万语,想来她必定受了气,而这个气也不方便提。
二姨娘深知顾倩兮的脾气,便也不去问她,眼看琼芳还站在一旁,忙一把拉住了,低声道:“究竟出了什么事?你知道么?”琼芳叹道:“阿秀打人了。”
二姨娘咦了一声:“打人?怎么个打法?”琼芳道:“拿着凳子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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