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初过,路上不见什么行人,丰王爷徘徊河畔,左顾右盼,只在寻找会面之人。
北京这座船厂,便在城东通惠河畔,专为帝王家造些轻舟小艇。只是此际天候严寒,船厂自是大门深锁,不见半个人。转看四遭,也只一间砖厂、一间镜子铺还在开门做生意,几只家犬瑟缩门边取暖,瞧不出有何机关古怪。
眼看点子始终不来,丰王爷深深吸了口气,只能再次取出了字条,藏在掌里细看。
这张字条来历古怪,其上只有十二字:“蓑衣斗笠,船厂相会,不见不散”,当时自己在天喜楼宴客,家丁送了进来,说是一名和尚转交而来,丰王爷原本不以为意,哪知细看字条的署名处,却吓得他魂飞魄散,只能舍下满堂宾客,直奔通惠河船厂而来。
“俊杰万山风”,丰王正是为这五字而来。这“万山风”其实不是一个人,而是五个人,这五字恰与五位当朝人物的字号相连。俊是“牟俊逸”,杰是“马人杰”,万是“万吉祥”,至于那个“风”字,则是藏匿江夏的“柳云风”。
牟俊逸,内阁辅臣;马人杰,兵部尚书;柳云风,前征西大都督公子。这五人看似天南地北,并无关连,可字条却将他们兜拢在一块儿,这说明五人间有些不可告人之处,尤其更让人心烦者,这“俊杰万山风”仅是下半阙,其上另有五字,也与五位当朝人物名号相连,其中第四字读做“朱”,朱红罗紫的朱、近朱者赤的朱、“丰王”朱邧的朱。
丰王爷掌心出汗。他当然明白这字条的厉害,因为“俊杰万山风”干的勾当,他也有一份。
在天下郡王中,唐王算是商人,徽王纯是武人,川王本乃闲人、鲁王原是蠢人,唯独丰王不同,他不打仗、不赚钱、不玩乐、不嫖妓,照他父王的说法,这孩儿压根是个“圣人”。
丰王与唐王同年,两人虽说打小相识,性子却截然相反,唐王是聚宝金盆,丰王是散财童子,花钱之快,好似与钱财结上了仇,往往几千两、几千两的送人,父母尊长都拦不住,不过这不是因为他豪爽,而是他从来不相信钱。
钱能做什么?在丰王爷看来,钱买不到的东西太多了,第一样就是性命。
唐王爷说:“世上一切都有个价钱”,那丰王要反问一句:“你呢?你的性命值得多少钱?”能用钱买到的东西,有何希罕?你有钱,别人也有钱,你买得到的,我也买得到,因而丰王爷这辈子从不攒钱,他喜欢练武,可练了十多年,他发觉练武也没用。双拳纵可敌四手,却能敌得过百手、千手、万万手么?于是丰王爷心灰意懒,从此开始游山玩水,什么也不打算做了,一年他到了关外,站在长城前,骤然间却也懂了一件事,这天底下最大的气力是什么了?
这股气力不能以钱度量,也不能以拳脚抗衡,那便是折煞天下英雄的“权”。
权是什么?权不似银两,不似拳头,它看不见、摸不着,可它又无所不在,大富翁遇上了三五强盗,只有哭泣磕头的份儿,因为拳比钱大。可大富翁遇上了几万官兵,却又能颐指气使、倨傲冷视,因为他的钱多了一个倚障,那便是“权”。
两个人在一起,就有“权”。一个人一条心、两个人两条心,这叫一盘散沙。可当两个人一条心的时候,“权”就诞生了,从此双拳难敌四手,四拳不敌八手。到得三个人、百个人、甚且千万人一条心的时刻,就能盖出长城、造出天坛,开创万世不移的大根基。然而这一切的起步,都得让另一个人听命于“我”。
要使另一个人乖乖听话,这是千古难题,丰王爷为此思索多年,总算也找到一个答案。
唐王爷说:“天下人都有个价钱”,丰王爷说:“天下人都有个弱点”,只消被抓到这个弱点,哪怕这人智慧再高、本事再大,也只能俯首听命、甘为下人。至于这个人的弱点是什么,那就说不完了。人生在世,谁没有情人、谁没有仇人?要是两者俱无,他也还有亲人,定怕爹娘被杀、女儿被污、更怕妻子不贞、儿子反叛,这些都是钱买不到的,须用心机、须用手段、须得寻方做法、拨云见月,一次一次敲到要害、刺中弱点,方能使一个人抛弃贰心,俯首遵命。
心念于此,丰王爷忍不住回首向后,打量自己带来的三大高手。
此行三名随扈均非等闲之辈,年纪最老的是元亨,乃是当年武当掌教元清的亲兄弟,内力深湛,素以推手见长;另一人道号元朗,年纪轻轻,却已是剑术名家,真武观里排名第三。
元亨六十多岁,一辈子没碰过女人,所以弱点就在女人。元朗自视极高、剑法更高,所以弱点就在剑上,他杀过一个不该杀的人,那人姓啥名谁、埋在何处,丰王爷恰巧也知道,说来尸首还是他派人帮忙埋的。
不过这三人里最可靠的不是别人,而是那布衣汉子“殷闻达”,此人论起功夫,推手不及元亨,剑法也不如元朗,但他最受丰王爷器重,因为元亨的一见钟情、元朗的错手杀人,全是殷闻达暗中设计的。
恐吓、要挟、挟制、构陷,层层恐怖包围,使人焦躁不安。施恩、赏赐、提拔、知遇,处处温暖降临,使人心生向往。从极苦到极乐,只消轻轻点个头。点过了头,他就萌生侥幸之心、屈从之意,乃至揣摩另一人的心意、舍弃人身、甘化为奴,成了一头鹰、一条犬,永生如禽兽般苟且于人世,不得自由而不自知。
这便是“权”,使天下万众的聪明才智皆为我所用,使三人成虎、使众口铄金,使双拳难敌四手,使长城屹立、使宫殿造成……使天下人屏息以对、拭目以待。这一切浩瀚事业,全都得从小小的第一步功夫做起,那便是使另一人“点头”。
点头就是自愿,自愿方显珍贵。也因丰王爷自己是权门中人,所以他比谁都明白点头的下场,他宁可一死,也不投入“客栈”、成了修罗王的马前卒。于是他暗中结盟,图谋反制,堪堪逼近东宫大位的一刻,谁晓得他又遇上了麻烦,有人识破了他的阴谋。
“俊杰万山风”,倘使这纸条公诸于世,修罗王会知道谁在暗中包围他,一旦盟友里有人失风被捕,丰王爷立时要被拖下水,遭遇阿修罗麾下的魔兵鬼卒。可他若是示弱了,哪怕只是向敌人轻轻点头,他也踏上了奴材的第一步,此后他将一步一步深陷下去,好人杀尽、坏事做绝,如禽兽般苟且于人世,永世不能超生。
丰王爷咬牙切齿,目光转为残暴。此时此刻,须得奋力一搏。他绝不容自己沈沦至此。
是什么人掌握了自己的秘密?又是什么人在背后主使?想当然尔,对方绝非“徽唐徐鲁”,他们没这个能耐。对方也不是客栈中人,他们若得悉了内情,早在天喜楼里便刺杀了自己,岂能容他活到此时?依此看来,敌人不在外,而在内,有人从背后桶了他一刀。
内奸并不可怕,想这人能朝别人背后捅刀子,别人当然也能背后捅他一刀。要紧的是能不能查出此人的来历,只消有了点眉目,哪怕他逃得再远,丰王爷都能反将一军,他要让此人的父母妻儿受尽凌辱、吃尽苦头,看这内奸怕是不怕、招是不招?
此时此刻,内奸已然约出了自己,那是自找死路了。丰王爷冷冷一笑,心里也有了主张,他暗暗打量自己带来的随扈,只见殷闻达坐在街边,似在那儿赏雪,元亨、元朗也守住了大街两头,以此三人连手,点子若敢现身,便插翅也难逃。
丰王爷放下心来,便慢慢踱回了河畔,装得一脸温善祥慈。正发呆间,镜子行里忽然走出一名伙计,气喘吁吁,将一面银镜搬到门外,自取干布擦拭。
丰王爷撇眼打量这名伙计,看他二十岁不到,头上一抹皂巾,污秽少洗,脚下却穿了双新靴子,望来恁不相搭。他留上了神,便吟道:“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此言带了禅机,说得是六祖慧能“见性谒”的上半阙,下阙则是“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正等着那伙计来答,却见他微微一愣:“您……您老说得啥?”
丰王爷微笑道:“小兄弟,我想买镜子,你这儿有的卖么?”那伙计喃喃地道:“咱们掌柜出门去了,您若要买东西,晚些再来。”说着便又擦起了镜子,不时打量丰王爷,好似遇上了怪人。
丰王爷心道:“看来不是这人。”他心情有些浮躁,便假意伸了个懒腰,正左右张望间,忽听背后一人笑道:“客倌要买镜子么?”
丰王心下震动,看这人便算是天上掉下来的,也得有个咚地一声,岂能这般无声无息地现身?骇然之下,左掌提至胸前,转身向后,右拳倏地击出,但听轰地破空大响,雪花飞散,好似投石入池,半空溅出了一个涟漪。
拳力渐消,涟漪渐散,丰王爷心头怦怦直跳,只见先前那小伙计不见了,眼前只剩一面穿衣大银镜,照出了一名蓑笠翁,不是自己,却又是谁?
丰王爷张嘴茫然,赶忙走到银镜后方察看,却还是不见人影。转头去看对街,殷闻达等人全站起身来了,元亨、元朗则是面露诧异之色,二人交头贴耳,想都没料到自己这般武功身手。
方才那拳虽说击了个空,却透出了霸道内劲。丰王爷不免也泄了武功家底,原来他才是当今皇族第一高手。只是过去“财不露白”,不到要紧关头,绝不在人前展现武功,以免多树强敌。
眼看武当众高手已要联袂过街,丰王爷却连使眼色,示意他们莫要过来,以免打草惊蛇。
点子迟迟不现身,先前却有人说话,想是要打草惊蛇,也好瞧瞧自己带了多少帮手。丰王爷深深吸了口气,再次宁定下来,他放下双掌,来到那面镜子旁,只见银镜薄薄一层,一如平常,不见什么机关,他绕行了一圈,看不出点子躲在哪儿,正想过去砖厂里瞧瞧,却听背后再次响起了笑声:“客倌啊,不过买面镜子,怎就动手动脚啦?”
丰王爷心头怦地一跳,知道点子总算又现身了,这回不敢冒失,只静静背对来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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