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
卢云累了,昨晚他奔波劳累,彻夜未宿,一早又见到了千万饿鬼围城,其后更在城门口遭遇官军盘查,大打出手,再不抓紧时光小憩片刻,却是该什么时候阖眼?正哈欠间,突听树下隆隆巨响,随即传来吼叫之声:“让开!前头让开!”
卢云吃了一惊,转头去望,但见树下飞沙走石,大批军马飞驰而来,正中一面旌旗,上书“勤王”,左右各一面长幡,左是“骠骑营”、右是“德王蓟”。正中一名混天都督,正是今早指挥城门大战的德王爷。
“勤王军·骠骑营”开抵红螺山,看铁杂踏而过,至少百骑在此,诸人顾不得佛门清静,一路驰上山道,已然闯入了山门。如此十万火急,必是为面见当今天子而来。
清晨黎明,西郊爆发了大战,卢云亲眼目击,无以计数的灾民涌向京师,遂在阜城门外与朝廷兵马推挤,这一仗折掉了勤王军大元帅,号为“徽王”的大都督朱祁。幸得伍定远坐镇城门,方才制住了场面。
眼见百骑火急上山,卢云忍不住叹了口气,便又想到当今第一大反贼,“怒王”秦仲海。
城外全是灾民、城内都是百姓,这边是“镇国铁卫”,那边是“怒苍山”,另还有个添乱的“义勇人”,世道如此,却该怎么办?卢云仰起头来,凝视上天,心道:“老天爷啊老天爷,为何您总是不下雨呢?您是要考验咱们什么吗?”
天绝死前遗言:“金水桥畔龙吐珠、少林佛国大旱年”。自离水瀑以来,所见所闻,这个正统朝真已是天荒地旱,草木反背。看红螺寺今日冠盖云集,不又是为来年祈雨而来?然则此刻都已过了元宵,却还冷得吓死人,到了立春,没有雨水,只有霜雪,百姓却该怎么播种插秧?
想到了义勇人,卢云不由又叹了口气,看三日之内,自己便得去见那位“琦小姐”,自己究竟做不做这个“荆轲”,下不下这个苦海,都得拿个主意出来。
杀了杨肃观,上天就能下雨么?那位“琦小姐”自称为天下卜了三卦,难不成最后一卦便是杀一人以慰上天、血溅项颈以祭鬼神?
卢云深深吸了口气,心烦意乱间,再也无心歇息了,左右瞧了瞧,眼看四下无人,当即纵身下树,踏入了“红螺寺”。
看这红螺寺虽大,山门却只有一个,本想自己只消守株待兔,便能见到顾倩兮,谁知人算不及天算,自己居然在树上睡着了,说不定倩兮早已入寺,那也未可知,也是别无办法查证,也只能混进寺里看看,碰碰运气。
说也奇怪,这本该警卫森严的山道上,这会儿却是空荡荡的,一班守卒竟不知跑去了哪儿。卢云反正身无长物,一无文碟、二无关防,眼看无人盘问,自也乐得清闲。正哈欠间,忽听路边传来啡啡之声,转头一看,却见了一匹青葱马,孤零零站在道边。
卢云心下一奇,走近了几步,只见这青葱马毛色玉净,四蹄若雪,当是匹好马。想必是哪个大官的座骑,可不知为何,此刻却是拴也没拴,便扔在了路边,主人也已不知去向。
卢云略感纳闷,走到马旁察看,只见马鞍旁斜挂一只饱鼓鼓的大麻袋,上书“万宝大银庄”,想来里头必定装有金银。
卢云猛吃一惊,看大笔财物在前,怎会有人弃之不顾?莫非有何意外不成?也是他古道热肠,忙四处去喊:“有人在这儿吗?”喊了几声,无人应答,心下更感担忧:“莫非有人堕马了?”
马背疾驰,最是费心劳神,稍有颠拨不慎,往往便摔下马去,轻则断腿骨折,重则一命呜呼,卢云越想越是不对,忙转身四看,只见山道旁生满长草,覆盖了白雪,长得怕有一人高,若有什么人摔下山谷,怕是十天半月也无人察觉。心念于此,赶忙袍袖一拂,扫开了草上积雪,正想拨草察看,忽然全身凉飕飕的,竟是没来由的一凛。
不知不觉间,卢云向后退开了一步,直觉草丛里藏了一头猛兽。
草丛里有虎?有狮?还是趴着一只巨熊?卢云微感踌躇,看这红螺寺人烟稠密,应不会有野兽出没,可四下深林幽暗,若有熊虎窝藏,怕也难说。
想着想,卢云便再次去拨长草,哪知手才伸出,突然异感更为炽烈,好似草里藏的不是狮虎,而是妖魔一类。
卢云深深吸了口气,想他武功已高,便真遇上大猫,也不至来怕,可若是怪力乱神,那就不能不小心了,他向后退开,眼见地下有些碎石,便随手捡了起来,藏于掌中。
俗话说“打草惊蛇”,草里既有怪物,便得打上一打,惊它一惊,不愁逼它不出。心念于此,卢云便是“咻”地一声,扔出一颗石头,但听“咚”地一响,石子坠入草丛,无声无息,自也不见猛兽怪物窜出。卢云微一沈吟,便又再扔一颗,另加了两成力。
当地一响,火光四溅,石头反弹出来,好似打中了什么硬物,隐隐还有“哎哟”一声。卢云大感诧异,不知草里到底藏了什么?当下呼吸吐纳,运起了剑芒内力,屈指扣石,正要全力激射而出,草丛里哗哗声响,似有什么东西要爬出来了。
卢云微微一凛,赶忙向后退开。可脚下才退,草丛立时安静下来,野兽似又冬眠了。
卢云更惊奇了,暗道:“这……这到底是……”眼见地下有根树枝,便提了起来,正想过去抽上几鞭,却听山道上车轮大响,又有人来了。
卢云本在等候顾倩兮,一听声响,便感紧张,转头张望,只见山门方位驶来一辆大车,两匹白马拖行,好似真是顾倩兮。霎时脚步急急,奔到一株大树后,先把自己藏了起来。
大车来势极快,颠拨晃荡,忽见驾座上一头虎汉,却是个江湖人物,哪里是顾倩兮?
卢云自知认错了人,正要摇头离开,却听车蓬里传来老妇的斥骂声:“这么大年纪,车都驾不稳个?可是练功练坏脑袋个?”这老妇是山东口音,恰与卢云同乡,便如听娘说话也似,分外亲切,忍不住便驻足下来,又听另一名老妇骂道:“练功坏不了脑袋,喝酒却难说个,通明!和二娘说!你昨夜又上酒家干啥个?”闻得“通明”二字,卢云不由微微一笑,果见驾座上那人粗眉大眼,浑身绷带,满面是伤,正是宋通明。
昨夜万福楼一场大战,这“小神刀”打了个头阵,让黑衣人砍得头破血流,孰料一晚过去,却还是一脸晦气?听得娘亲数落,便只搔了搔脑袋,叹道:“娘……”
“娘什么个?”话声未毕,车里吼声大作:“哪一个娘说清楚个?眼里只大娘一个,便没二娘三娘四五娘个?枉费拉拔你这么大个,大姊,这畜生真是你亲生个?”
宋通明辩解道:“我……”才说了个“我”字,老妇们又吼了起来:“我什么个?你心里就只有‘我’个!‘我’个!‘我’一个!就没旁人个?自私自利!心眼最小个!”
卢云没去过“老神刀”府里拜访,自也不知他有几个老婆,总之车蓬里好似坐满了老妇,骂声不绝,宋通明难以招架,只能改口道:“你……”
“你?”老妇们暴怒起来:“‘你’个!‘你’个!你什么个,连娘也不叫个?每日就是你个你个,没大没小、目无尊长,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口袋里还没钱个!你还是人个?”
这群老妇好似也练过什么阵法,明明四五人说话叫骂,却如一人发声,分进合击,一时间好似三娘教子,数落不尽。宋通明无法争辩,便从驾座旁提起水壶,正要咕嘟嘟来喝,众娘亲便又吼道:“渴什个么?咱们说了这多话个,都没哈水个,你渴啥个?你爹都八十岁的人个,你还这么孤家寡人个,都不替他想个……该死……养你这么禽兽个……”
车蓬里伸出手来,十只手轮番拉扯,不忘偷袭耳光,宋通明忍无可忍,猛地大吼一声:“干!滚一边个!”拿出暴汉面貌,操干两声,弃车而逃。
“神刀劲!”身影闪动,五名老妇飞出,抓住了宋通明,扯住四肢,又揪住了发髻,自在那儿奋力拉扯。宋通明力气也大,顿时怒吼回击,喊道:“神刀劲!”震开老妇,向前一滚,匆匆奔逃。众老妇驾车直追,呐喊道:“且慢个!”
女人便是如此,少女时娇憨可爱,出嫁后喜怒难测,到了老来,却成了这千篇一律的模样。卢云听她们叨念一阵后,心里竟是暗暗害怕,不知不觉间,对顾倩兮的思念居然减了几分。
正哑然失笑间,忽又想起那匹青葱马,便又回头过去察看。
路旁空空荡荡的,那马儿竟然不见了?卢云愣住了,赶忙回到草丛里察看,反复看了几遍,却又不见人影,也不知是马儿的主人回来了?还是怎地?
世道衰微,怪事益发多了,卢云茫然呆立,摇了摇头,便又朝寺里进发。
雪势加大,望出去白茫茫的一片,卢云向前行走,约莫过了百来尺,见到了长长一道阶梯,宽敞正大,想来直通殿前广场,正要信步而上,却又见阶梯两旁各有一条山路,看地下还有车轮痕迹,想来宋通明母子便是从这儿进去的。
人生就是如此,每逢遇上岔路,一个走偏,往往就是几十年岁月虚掷。卢云望着眼前歧路,不免有些迟疑,想着想,便又付之一笑,忖道:“都罢了,人生都到了这个田地,还有什么好忌讳的?”袍袖一拂,便沿阶行了上去,不多时,便已来到殿前广场。
其实这红螺寺也不是第一回来了,卢云昨晚还曾来此地卖面,只是昨儿恰逢十五元宵,寺中自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凡,奈何一日夜过去,元宵落影、饿鬼围城,离京道路全给封住了,寺里自是冷冷清清,除了几名僧人低头扫地,余无外人。
卢云毕竟没有官职在身,不便太过招摇,便先藏到了一株树下,左右张望,心道:“怪了,这宾客都上哪儿去了?怎么不见一个人影?”瞧瞧四下无人,便又闪身出来,自在寺里乱走。
此行卢云本就无所谓而来,只想找到顾倩兮的踪迹,至于找到人后要干什么、是否要当面相认,还是要永远这般偷偷跟着她,其实他压根儿没想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