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女方才行入店里,忽听一声轻唤:“师父。”闻得此言,卢云不禁心下一奇,虽说藏身柜台,还是伸长了颈子,不知这声师父是何人所发?一片讶异中,却见玉宁郡主迎上前去,来到顾倩兮面前,道:“师父,你也来了。”
店中客人一发转过头来,全在打量顾倩兮与玉宁。看这郡主娘娘排场颇大,琼芳早也见到她了,此时又听她称顾倩兮为师,却是怎么回事?顾倩兮察言观色,便解释了:“玉宁殿下随我习画,至今已有六年。”琼芳“哦”了一长声,才知是学画的徒弟。
顾倩兮少女时师承梧桐居士,学了一手好工笔,如今依心写意,随笔而就,自有宗师之风。想来近年名气益发响亮,这些京城里的名媛仕女,自也慕名来投了。
此时顾倩兮哪儿不好站,便站在柜台旁,卢云却躲在后头,咫尺之隔,恰如瓮中之鳖,若让人抓了个正着,岂不无地自容?正盼她们赶紧走开,顾倩兮却携着玉宁的手,为她引荐了:“殿下,这位便是紫云轩的琼小姐,单名一个……”话到口边,却听玉宁淡淡地道:“师父别忙,我认得她的祖父琼武川。”卢云身子微微一动,暗想:“这郡主说话好直。”
那玉宁不愧是景泰朝的公主,一开口便直呼国丈之名,似要给琼芳一个下马威。琼芳是正统朝的骄女,火气岂会小了?心下着恼:“好你个村姑,琼武川三字是你叫的?便皇上在此,也不敢直呼我爷爷的名讳,你道你还在景泰朝?”正要反唇相讥,待见顾倩兮还在望着自己,便收敛了几分,温言道:“真是失敬了。原来姊姊收了好些徒儿,这我却是不知。”
顾倩兮微笑道:“我生性疏懒,喜欢画上几笔,承蒙殿下看得起,便来随我信笔涂鸦,倒是贻笑方家了。”玉宁忽道:“师父画风自成一格,早已开宗立派,又何必在俗人面前自谦?”
琼芳听自己成了俗人,却是哈哈一笑,正想去摇折扇,衣袖却让人拉住了,听得一个傻姑娘道:“芳妹,你……你别说废话了,快帮我瞧瞧背后,可有怪影子跟着?”
那娟儿犹在怕鬼,只死拉着琼芳,颤声怕怕,好似三岁小儿一般。听得此言,玉宁、顾倩兮都笑了,琼芳也是为之莞尔:“怎么啦?一个晚上没见,便撞邪了?”娟儿发抖道:“别老是笑我,快帮我瞧瞧,我背后可有鬼躲着?”琼芳拂然道:“好吧,看你怕的……”
说话间,便朝柜台探头,卢云大感骇然,就怕两人照了面,正待破墙而出,哪知琼芳只是作势来望,看也没看,便已缩了回去,哈欠道:“有啊,柜台后头藏了个黑影,你要不要看看?”
“鬼啊!”娟儿尖声惨叫,眼看顾倩兮还站在一旁,哇地一声,便钻入她的怀中,当作观音菩萨来抱。
顾倩兮容色秀雅,琼芳更是妙龄美女,二女本就引人注目,再看那娟儿又哭又跳,大喊闹鬼,宛如失心疯一般,这便引来了茶博士,道:“几位姑娘,可有什么麻烦?”
顾倩兮回礼道:“承蒙关照,咱们没事。”正要把茶博士支开,琼芳却道:“且慢,替咱们找张空桌子,三个人坐。”一听此言,玉宁便道:“师父,何必另觅地方,快来徒儿这儿坐吧。”不顾身分,亲自拉开了木椅,招呼师父坐下。
玉宁那张桌子还空着,便五个人也挤得下了,偏就不邀琼芳,好似没这个人一般,自是故意气她了。琼芳暗自拂然:“哪来这般小心眼的东西?看老娘气气你。”便搀住了顾倩兮,故做娇憨状:“姊姊,和人家一起坐吧,人家好无知呢,不学画不行了。”
二女又斗起了气,顾倩兮顺了这头,不免开罪那头,忍不住笑着摇头:“都不坐了。我去买点香烛,一会儿便来。”娟儿颤声道:“琼芳……快来喝热茶……我……我好冷啊……”
琼芳与玉宁处不爽利,早想避开,便拉着娟儿,自去店里找寻空桌,离得玉宁越远越好。顾倩兮交代了几句,正要离开,玉宁却又跟了上来,紧紧挨着师父。顾倩兮低声道:“你方才是怎么了?为何处处和人家过不去?”
玉宁别过头去,面带倔强,顾倩兮见貌辨色,自也猜到她的心情。看徒儿是景泰皇帝之女,正乃“旧时王谢堂前燕”,琼芳却是“虢国夫人新主恩”,一个是旧朝乌衣,一个是当朝新贵,彼此如何相容?拉住她的手,柔声劝道:“她是你皇伯父的侄女,你该叫她什么?”
玉宁不说话,泪水自在眼眶滚动,望之楚楚可怜,顾倩兮取出手巾,替她拭去泪珠,低声道:“怎么一个人来红螺寺?”玉宁哽咽道:“朝廷要……要立太子,宗人府要我观礼。”
顾倩兮道:“你那几位皇兄呢?没人陪着你来?”玉宁拭泪不答,一旁婢女便道:“王爷们初五时便奉命返回封地,不许在京逗留,现只公主一人在京。”顾倩兮抚了抚玉宁的面颊,轻声道:“孩子,也真生受你了。”将她搂入怀中,点滴呵护,尽在不言中。
卢云蹲在柜台里,悄悄听着她与玉宁说话。心道:“时光真快,她也是人家的师父了。”
韶光匆匆,当年依偎“梧桐居士”身边的少女,转眼也收了徒弟,成了人家嘴里的“师父”了。
回忆扬州往事,卢云不禁感慨万千,那时顾倩兮每隔数日,便要去梧桐居士家中习画。一日自己误打误撞,居然也登门造访了一回,只是那时顾倩兮未经沧桑,分毫不知那故做潇洒的公子爷,其实正是她家里的下人小厮,专为她父亲磨墨擦地。
十年弹指即过,这些事都过了,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卢云追忆往事,眼眶不自觉地红了。顾倩兮浑不知背后躲着人,替玉宁理了理云鬓,吩咐道:“这儿龙蛇杂处,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一会儿早些进场,知道了么?”听得徒儿答应,便又交代了几声,正要离开,忽听玉宁低声道:“师父,你人面广,世面看得多……我……我可否向你打听一个人……”
顾倩兮哦了一声:“什么人?”玉宁满面晕红,欲言又止间,忽然转过了身,顾倩兮心下一奇,便望向了婢女,目带问色。那婢女附耳道:“夫人,您瞧那儿。”顺着婢女的眼光,却见了一张板桌,坐了一名黑袍男子,傻愣道:“我不是老伯。”
听得老伯发怪声,店中又传来娟儿的惊呼:“鬼!就是他!就是他!”拿着花生,便朝人家身上乱扔,顾倩兮噗嗤一笑,拉来了徒儿,道:“你要打听他?”玉宁脸色大红,用力摇了摇头,一旁使婢附耳道:“这怪人有个同伴,方才与他同桌……这会儿却不见踪影了……”
“同伴?”顾倩兮微感诧异,婢女们不敢多言,却又彼此眉来眼去,一齐点了点头。
顾倩兮沈吟半晌,便从衣袋里提起一只铃铛,轻轻摇了摇,那老伯茫茫行来,道:“好熟的声音啊。”猛见顾倩兮站在眼前,霎时大惊起跳:“奉上喻!属下帅金藤!座次二十……”尚未拜见,却让顾倩兮拦住了,玉宁细声道:“师父,这人是你府上的侍卫,是么?”
顾倩兮微笑道:“自己问他吧。”玉宁矜持自重,不好启齿,便又别开了头,一旁婢女便拉住了帅金藤,低声道:“老伯,方才有一名公子爷与你坐在一块儿,那是谁?”
帅金藤虽已神智不清,美女还是认得的,一时心下大喜,道:“我不是老伯!”那婢女拂然道:“你不是老伯,你是傻蛋。快说,你朋友叫什么名字?”帅金藤茫然道:“我朋友?他……他不是我朋友,他叫做大……”
“大”字才出,柜台后头飞出一枚铜钱,正中脑门,“嗡”地一响过后,帅金藤双眼翻白,惊道:“奉上喻!”婢女茫然道:“什么上喻?”帅金藤道:“属下帅金藤。”那婢女恼道:“什么帅金藤?”帅金藤俨然道:“座次二十三。”向顾倩兮行了半礼,便又回去喝茶了。
店里众人一旁看着,莫不放声大笑。玉宁叹了口气,什么也不想问了,便道:“师父,我先走了,你……你一会儿也会进场吧?”顾倩兮道:“我随后便到。”玉宁嗯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顾倩兮却悄悄拉住了婢女,附耳道:“究竟怎么回事?”
那婢女苦笑道:“方才有位公子爷坐在窗前饮茶,他吟了一首诗的上半阙,郡主对了下半阙,两人相互打量了半晌……”顾倩兮沈吟道:“那公子爷生得什么模样?”那婢女道:“那人是个书生,三十岁出头,像是经过历练的人……”
顾倩兮微微一奇,正要再问,一名侍女却插话了:“那人才不是书生,我看像个马车夫,桌上还搁了顶大毡。”先前那婢女拂然道:“马车夫能做诗么?我看那人定是书生,有功名在身。”另一名老嬷嬷道:“我看也是书生,不过是考不上的那种。”
群雌纷纷,各抒己见,顾倩兮却是若有所思,只是一语不发。婢女们争执一阵,眼看郡主已然走了,便也不多说,自向顾倩兮捡衽为礼,一齐转身离开。
眼看顾倩兮还站在柜台前头,卢云自是思绪如潮,从头到尾,都没留意婢女们说些什么,一双眼只放在她的背影上,心道:“她……她是不是知道我回来了?不然昨晚在布庄里,她……她为何要取走我的面担?可我……可我并未与她照面,单凭巷里的一幅面担,她怎能知道那是我的东西?”
不知道,卢云什么都不知道,他蹲在柜台里,眼眶微红,突然间,好希望她能回过头来,与自己说上几句话。
多少往事浮现眼前,从初识之时,到听说她嫁人的那一刻,卢云就是放不下,他怔怔望着顾倩兮,想要起身说话,却就是鼓不起勇气。
良久良久,顾倩兮脚步微动,想来已要离去了。卢云心头黯然,正要低下头去,突见顾倩兮抬起手来,除下了玉簪,甩了甩一头长发,便又缓缓髻了回去。
大庭广众的,顾倩兮背对着卢云,却当众理起了容妆,看她提手簪发,雪白的后颈全裸出来了,满店客人想瞧没机会,竟只有柜台后头那人看了饱。
卢云震惊骇然,要知当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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