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多大人簇拥着小泥鳅,齐声欢呼,小泥鳅呆呆望着身边的大人,他不懂大伙儿在高兴什么,可他晓得人人都爱他,于是他又背起了书,继续讨好公公舅舅:“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于人……”正背诵间,又听舅舅赞道:“这孩子真是神童,别说顺天府杨家村找不出一个,我瞧就是整个北直隶,怕也找不出比他更聪明的孩子。”
“可不是吗?”外公眼中露出慈爱,他轻抚小泥鳅的小脑袋,叹道:“这般神童若能做太子,那可是万民之福啊。”小泥鳅眨了眨眼,心里有些奇怪,他晓得公公叫做“杨辛”、舅舅叫做“杨契”,小名叫“大成”,可谁是“太子”呢?唠唠叨叨中,他像是听到“太后”、“皇后”什么的,另有些叹息声。之后外公舅舅又退出房去,顺手把舅母拉走了。
房里又剩下了婆婆、娘亲、小泥鳅。连舅母也走了。小泥鳅望着舅母的背影,茫然道:“婆婆,舅母也是男人么?”外婆脸上一红,啐道:“休泼说。亏你好聪明,怎问这傻题目?舅母当然是女人。”小泥鳅讶道:“可婆不是说了,女人可以留在房里啊,为何舅母也要走呀?”
这回换娘脸红了,听她啐道:“别胡说,你舅母是咱杨家的媳妇,怎好留在房里?”
“怎么、怎么?”说话之间,忽然衣橱喀地一声,再次打了开来。听得一人哈哈笑道:“杨大成讨媳妇了?居然不给朕瞧?快叫她过来!”外婆干笑几声,娘亲则跪了下来,有了上回的例子,这回小泥鳅抢先站起,他拿着那只茶碗,喊道:“爹爹!爹爹!他们要你瞧这个,紫花喔……”
忘了,小泥鳅真的忘了,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跌倒的,好似被爹爹踢了一下,还是自己撞上了衣橱,总之小泥鳅醒来以后,发觉舅舅、舅母一直哭,外公一直安慰,娘也生了好久好久的闷气,至于小泥鳅,他又费了五天的功夫,方才找出洗去一身紫的新法子。
后来的事儿没什么新鲜的,衣橱里的爹爹没空见自己,每回他从柜子里现身时,小泥鳅便得和外公舅舅一起离开。至于舅母那个美姑娘,每回衣橱打开,她便会逃到另一个衣柜里,然后请外婆向胖男人禀报,说她回娘家了。
这就是家里的秘密,住在衣橱里的男人是自己的爹爹,每闷得十来天,他便要溜出来,上到娘的床上睡一睡,睡完之后,他便会溜回衣橱里歇着,像是老鼠打洞一般。
衣柜真的那么好玩么?小泥鳅很纳闷了,他时常打开自己的衣橱,朝里头大声喊叫:“胖猪父皇!你在里头吃米糠吗?”喊着喊,他总要钻进橱门里东瞧西晃,几次尝试下来,却什么也没瞧见。
聪明如他,当然娘亲房里的衣橱有些不同,小泥鳅满心好奇,不知有多少次想打开衣橱来瞧,瞧瞧里头到底有多大,瞧瞧胖猪父皇在里头做什么。可娘总是不肯,逼得急时,她会这样哭叫道:“等你将来变成龙,你就可以进去了!”
小泥鳅不是龙,他是泥鳅,可他也不是寻常泥鳅,娘不给他瞧,他还是有法子。
小泥鳅很聪明,他的法子不是偷、不是闯,而是一只尺。他用标尺丈量了娘亲的闺房,算过了整个院子,如此一来,他查出衣柜后的砖墙很厚,和其它房壁相较,至少厚了六尺,泼水下地,房里的水流全都朝衣柜底下去了。
衣柜底下有东西,于是他拜托了小黑鼠,请它从砖缝里溜进去,瞧它能把红线拖得多长。
不晓得,小黑鼠失踪了。十丈来长的红丝线也给拖完了。由是乎,八岁的小泥鳅如此断言,衣橱后头通向地狱,小泥鳅则是妖怪的儿子,只有妖怪才不喜欢儿子嘛。
九岁那年,过生日的前几天,依稀是午夜时分,床头的铃铛再次响了,熟睡的小泥鳅给吵了起来,他心里明白,爹爹又从衣柜冒出来了。小铃铛连着一条红丝线,红丝线那端有个脚踏,小泥鳅早就拜托了土拨鼠,请它们在地道里做了手脚。只要爹爹踩上脚踏,铃铛便会铃铃响,这样小泥鳅就不会撞见爹爹压在娘身上了,只要懂得避开,他就不会挨外公外婆的骂了。
红丝线深入地道十五丈,小泥鳅只要默默数到五十,娘房里的衣橱便会打开。他懒得理会大人的事,打着哈欠,自管卷着自己的小棉被,鼾鼾睡着。陡然间,铃铛!铃铛!铃铛响了第二次。
怪了?小泥鳅张大了眼,铃铛为何又响第二次?爹爹折返回去了?
不会的,妖怪最心急了,每回只要从衣橱里冒出来,他总是急得要命,好似口渴肚饿,就是拼命找娘。
满心迷蒙间,铃铛、铃铛、铃铛居然响起了第三回,小泥鳅咦了一声,他从床上跳了起来,跑到铃铛之前,细细察看他的丝线布置,他想查出为何会生出这般怪事?
小泥鳅太聪明了,外公、外婆都说他是“广彗星”诸葛亮投胎,聪明如他,当然知道铃铛不会无故乱响,这是参照古书里做的,那段丝线用蛛丝缠绕蚕丝,最是强韧不过,事前还浸过了樟脑油,绝不会有虫鸟过来捣蛋。那为何铃铛会一直响呢?是不是爹爹在脚踏上反复纵跳?玩起了“跳加官”?
不知道,总之铃铛不停地响:“铃铛、铃铛……”铃声催促小泥鳅过去一探究竟。他眨着眼睛,赶紧奔到了院子,溜到娘亲的卧房去看,他悄悄推开了门,眯起了小眼缝,他真怕撞见那头猪油油的黑爹爹又压到白羊羊的娘身上,说有多丑,就有多丑。
没有异状,房里黑沉沉的,娘还在熟睡,她也穿着平常朴素厚实的衣裳。回头望向院子,舅舅、外公、外婆也都睡得打呼。至于舅母,她今儿真个回娘家去了。小泥鳅望着娘,想要和她一块儿睡,可想起那只讨厌的妖怪,他又不想过去了。
小泥鳅叹了口气,正要回转身子,陡然间,衣橱再次开启了!
有人走出来了,那不是胖胖的爹爹,而是一个金人,他好高、好大,比爹爹高得太多了。
大金人想做什么?他为何从衣橱里走出来?他想做什么呢?小泥鳅呆呆看着,耳中传来:“轰踏”!“轰踏”!“轰轰踏”!衣橱里走出好多金甲人,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个……好多好多,数都数不完,每个都穿着金盔甲、带着大银刀……
小泥鳅怕了起来,他不知道这些人想做什么,但他晓得每回只要衣橱打开,他便得急急回避,于是他拼命跑、用力跑,他逃入了古井,掩上了石板,再次低声背诵……
是故……
将欲歙之,必故张之;将欲弱之,必故强之,将欲废之,必故兴之……是谓微明……
下雨了,水珠再次从脸颊滑落,彷佛穹苍的泪水。黑沈夜色中,湿淋淋的小泥鳅长发披面,他提起树枝,拨了拨火堆,又一次抬起脸来,凝视面前那座大衣橱。
衣橱前本有一张大桌子,另有张鸳鸯卧床,小圆窗外有花树、有香草、有庭院……现下什么都没了,只剩下一片黑烬烬。小泥鳅幽幽地道:“公公,咱们家破败了,对不?”外公没有说话,小泥鳅也摇了摇头,他烧烤香鱼,串了真正的小泥鳅,烤得脆透香,递了过去,不忘叮咛几声:“公公,别哽刺喔。”
香气四溢,外公嘴里衔着鱼竹签,像是呵呵笑了。小泥鳅靠了过去,替外公补上泥面黄漆,雨势太大,不免把外公的泥脸儿融化了。
废墟烂瓦,外公躺在那片火焚地上,无言无语,大雨淅沥沥落着,小泥鳅提起油布,替外公、外婆、舅舅都穿上了衣裳,忙了许久许久,他回到了火堆旁,湿淋淋地低沈了眼眸,目望火里艳光。
十五年过去了,从弱童行入弱冠,化身为今日俊美的青年,小泥鳅长成了一条龙,潜伏在九幽无明下,独个人渡过春夏秋冬,烧烂的庄院成了他的家,院后镜湖是钓塘,而那座不曾开启的大衣橱,则成了心中的灵堂。因为他的全家都死了。
娘死了……外公死了、外婆死了……十五年前就全都死了……二十四岁的小泥鳅在黑暗中起身,长发披面,雨水从双颊滑落,此刻早已长大的他,俊美得如同地狱鬼神。
许多年来,小泥鳅还是很乖,他一直听娘的话,不曾打开衣橱来瞧。每逢夜里惊醒,瞧见那巨人般的黑衣橱时,他便会急急逃到后院的古井里,在那里睡个好觉。每逢寂寞孤单,他便会找出外公留下的书藏,奇门遁甲、阴阳五行,宋元算学、张衡年谱……一个一个字儿默记下来、一个一个字儿倒背给他们听,盼望公公舅舅再次夸奖小泥鳅几声,就像当年一个模样。
公公没醒来,舅舅也没说话,无论背了多少书,他们沉默如故。不过小泥鳅依旧努力背书,因为他意外发觉,每当白日里背过了经文,夜里便有人现身出来,陪他说话解闷。
第一夜来的是药王孙思邈,第二夜来的是天匠宋应星,第三天来的是兵法名家孙武,第四夜现身的是天机神算鬼谷子……每晚都有一位古人降临,谆谆教诲,殷殷指示,有的教他辨穴认脉,有的传他一身鬼斧神工,把毕生智慧送给他。
小泥鳅夜观星象,日察天机,不哭也不怕。他的兵法承袭孙武,韬略习于鬼谷,每位古人都是他的授业恩师,每篇珠玑都是他的得道引发,九岁那年围湖设栏,自此无须亲自垂钓;十岁沿田架水车,浇水灌地不费力。一年一年,小泥鳅越发聪明,窑烧琉璃瓦、临井制辘轳,造出一件又一件精妙器械,路过商旅震撼之余,莫不重金竞购,天机神童的美名不胫而走,也替他换来更多的经书典藏。
有一夜,小泥鳅读破了万卷书,也学完一切道藏,什么书都看完了,他也头一回感到落寞,他抱头哭泣,彷徨无助……这一晚,又有一位师父降临了,不同过往,这位师父不懂造船、不会治病,甚且不识兵法,然而他比过去每一位师父都更强更大,因为他力能屠龙。
太史公降临了,就在宁静的湖畔,他搂着哭泣的小泥鳅,告诉他许多故事,荆轲、专诸、始皇、汉武,于是小泥鳅也首次明白了,他知道自己何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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