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好还,报应不爽。落井下石的事情可以做,但日后被人捅刀子,也不要喊冤……”这是贺方的一位前辈在酒后对他说过的话,那是他们刚刚出席过另一位同事追悼会后的感慨。躺在殡仪馆透明棺材里的同事,还有他一张无论怎么化妆也修补不过来的、被砍得支离破碎的脸,让贺方受到了极大的刺激。那天之后,贺方便放弃了那份来钱快的工作,而找了份正正经经的事去做。之后的为人处世上,他总是要多收着几分,凡事从来不会做绝。
前辈的那番话,贺方印象很深,用在现下也正合适,‘天道好还,既然你敢趁火打劫,也别怪我给你来个报应了。’贺方是个恩怨分明且记仇的脾性,他自心中立誓,这报应当由自己来出手。
不过千年之前并非全然让人失望,就在床榻的另一侧,一名身材纤巧的少女正半趴在床边打着盹。从贺方的这个角度瞧过去,看不到少女的相貌,只能看见她被灯火染上一层柔光的如云秀发,听见柔柔细细的弄得贺方耳朵有些发痒的呼吸声。从少女的单薄身形来看,最多十一二岁的样子,而实际上,她也正是刚满十二岁。贺方第一次醒来,一声‘三哥哥’就是出自于少女的口中。
尽管她称韩冈为‘三哥哥’,但少女并不是韩家的女儿。根据韩冈的记忆,少女名叫云娘,是韩家的养娘,乃蕃人出身。四年前西夏国主嵬名谅祚亲领大军南下攻打秦州,延边亲宋的熟蕃被灭了许多,又被赶跑了许多。当时秦州道上兵荒马乱,年纪尚幼的云娘便被人贩子趁乱拐出来,卖给了韩家,也自随了韩姓。
所谓养娘,贺方从字面上去理解是养女的意思,不过这是宋代对婢女的另一种说法。至于韩云娘唤韩冈作三哥哥,也不出奇。在古代,家养的婢女,只要服侍的主家没有官身,把老爷太太唤作爹娘,把少爷叫哥哥,是很常见的事。而贺方至少看过金瓶梅,也并不是很惊讶这些。
韩冈在病榻上半昏半醒的这些日子,主要都是由韩云娘照顾着。才十二岁的少女将病人服侍得妥妥贴贴,连后世大型医院都很难完全避免的褥疮也没生一处。韩冈习以为常,但夺舍转生的贺方却知道这有多难得。心怀感激,贺方勉力抬起手,打算理理韩云娘铺散在被褥上的秀发。很轻微的动作,却惹得少女从睡梦中惊醒。
“三哥哥?……”
少女犹在半睡半醒间,眼睛迷迷糊糊,声音也是软绵绵的,带着些稚气的口齿不清。只是她一抬头,贺方便陡然觉得眼前一亮。在韩冈留下来的记忆中,他两年多前离家游学时,韩云娘只是一个还没长开的黄毛丫头。但如今在贺方眼里,十二岁的少女却着实让他惊艳。
可能是在床边趴了太久的缘故,象征少女身份的双丫髻已散了半边,半幅秀发飞瀑般坠了下来,晕黄的灯火映在发丝上,一如最上品的绸缎般闪亮。俏靥被秀发半掩,给稚气未脱的瓜子小脸平添了几分妩媚。
红润的小嘴微张,小巧的鼻梁挺直,双眉弯弯如月,眼廓则略略有些下凹。可能是带了一点点西域血统——回鹘商队在秦州常来常往,蕃人又不如汉人那般讲究贞洁,所以在秦州有西域血统的蕃人却也并不算少——五官深刻明晰的相貌并不符合此时的审美观念,但韩云娘若是走在千年后的大街上,不知会惹来多少憧憬的目光。
从睡梦中惊醒,韩云娘困顿的揉着眼睛。等她放下手,正正与贺方满是惊艳赞叹的视线对上。
“三哥哥!……”小丫头捂着小嘴瞪大眼睛的吃惊样子惹人怜爱。前日她看见她的三哥哥在昏睡了许久之后终于有清醒的迹象,这几天她得空便趴在床边,与韩母交替看护着,盼着着韩冈再次醒来。
这半个月来,每位从秦州城里重金请来问诊的大夫,在诊断的最后都摇头叹气说她的三哥哥没救了——好几个大夫都说过从没有人能重病卧床四个月,最后昏迷不醒半月有余,还能再救回来的——但韩云娘小小的心里仍抱着一丝希望不肯放弃,每日都尽心尽力的为韩冈换衣擦洗,得空便向天上的四方神灵祝祷。
小丫头的心思很单纯,她既是韩家的养娘,当然要尽心尽力。何况在韩家,待她最好的便也是韩冈。天可怜见,多少天的辛苦终于没有白费,想到这,韩云娘鼻子一阵发酸,晶莹的泪珠一滴滴的滑下脸颊。
扶在床边,韩云娘抽抽噎噎的哭个不停,几个月来的疲累和不安都随着泪水涌了出来,她紧紧攥着被角,“三哥哥,你可醒过来了……”
泪滴闪着灯火,仿佛一颗颗水晶珠子从小丫头的双颊落下,贺方有些心疼伸出手,想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小丫头被贺方的动作惊了一下,却没避让,任由贺方有些笨拙的帮她拭去泪水。这时她也不哭了,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块汗巾,擦擦眼泪,小丫头便要站起,“对了,我去唤爹爹娘娘起来。”
“让爹娘睡着罢,他们也累了。”贺方探手过去攥住韩云娘的手,把她拉近了。感受着掌心处的腻滑如脂,纤细的手腕似乎轻轻用力就会折断。看着她清减了许多的小脸,贺方柔声说着:“这些日子辛苦你了。看看,瘦了这么多……”
小手被紧紧攥住,彼此呼吸相闻,韩云娘只觉得脸热得发烫,如果换作是白天,没有摇曳的火光映照,她脸上的羞涩红晕一下就会被发现。她不知道三哥哥为何不像过去那般谨严守礼,让自己手脚都不知放在哪里是好。
扭捏了一阵,韩云娘突然掩着小嘴轻呼了一声,“呀,忘了把灯熄了,费了这么多油!”说着就又撑着贺方的身体想站身起来。
“不用急。让灯点着就是了,烧完了自己会灭。”小丫头的花样,老于世故的贺方哪能看不出。他促狭的将手握紧,不让她顺势抽走。
韩云娘轻轻地又扯了几下,见贺方不肯松手,也就不动弹了,静静的坐在床边,秀丽纤巧宛如夜昙绽放。只是被贺方目光灼灼的盯着,小丫头头越垂越低。没被握住的右手在下面轻捻着腰间丝带,盯着什么纹路都没有的被面,像是想看出一朵花出来。
厢房中的两人一坐一卧,视线虽不相交,双手却是紧紧相连。灯花时不时的噼啪一声作响,却更增添了一份静谧。灯下看美人,使人不觉沉醉。握着少女纤细的小手,看着她娇羞动人的模样,贺方只觉得心中平安喜乐。虽然已经无房无田,但有个小萝莉作伴,他突然间觉得如果能来到宋代,倒也不错……
PS:今天第三更,征集红票,收藏。
第三章 陋室岂减书剑意(上)
“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
日头一点点的升起,驱散了秋日清晨的寒意。已经到了秋后翻耕麦田的时节,自麦收后修养了一阵的下龙湾村的村民们便又扛起锄头,出村下田。村口的土路上村民络绎不绝,而朗朗的读书声此时正从村口边不远处的一间破旧草庐中传了出来。路过的的人们纷纷停步惊讶的循声望去,虽然屋舍已经不同,可熟悉的读书声,仍让他们觉得仿佛一下回到了几年前,韩家三子日夜用功苦读的时候。
“韩家的三秀才病好了?!”
“应是大好了!这几天晌午后都看见他家的养娘扶着出来走动。”
“俺昨天也看到了,是能下地了,就是瘦脱了形。啧,原来多壮实的一个后生啊,跟他家大哥、二哥一个模子出来的,牛一般啊……现在风吹吹就会倒。”
“怎么三秀才比过去还要用功了点?病才好啊!”
“他一病大半年,现在肯定是想将功课补回来。”
“真该让俺家的两个小子来看看,这才是能中进士的样子。韩家三哥在外面两年,不是白饶……”
“好像三秀才也比以前和气了,昨天还跟俺笑着打招呼来着。”
“没错,没错!的确是和气了不少。”
韩家老三在小村中的地位不低,此时的读书人都是很受人尊敬。记忆中的韩冈都是埋头于诗书,是个很淡漠的性子,对村人礼数周到,但笑容就欠奉了。不过贺方这两天本着敦亲睦邻的心思,要改变村民心中自己前身留下的恶劣印象,不想竟让他们受宠若惊。
“也幸亏大好了。韩菜园这半年为了儿子,家产都败光了。如果再不好也没得钱来买药……”
“一顷多地如今一点不剩,两进的宅子也卖了。韩菜园夫妻两个还得没日没夜的去山里挖山菜,也不顾大虫、花熊。这年岁啊,真的生不起病!”
“倒让李癞子那厮捡了大便宜,他想韩家的三亩菜园多少年了,现在终于让他完了愿……”
“哪里完愿了?他哭还差不多。那三亩菜园是典卖,不是断卖【注1】,能赎回来的。菜园子才典过去,三秀才病就好了,李癞子现在怕是镇日都要担心韩菜园将田赎回去。”
还带着一点橘红色的旭日光辉,从支起的窗棱缝隙投射进来,映在夯土筑起的墙壁上,而窗外村民的话也随着阳光一起透了进来。站在村口议论韩家的都是些乡里乡亲,多有几分替韩家庆幸。可他们的议论传入入耳,贺方的读书声却是低沉了下去,甚至有些不易觉察的哽咽。
这个时代的秦岭可比后世荒凉得多,老虎满山乱窜,在韩冈留下来的记忆中,还有老虎夜里冲进村中叼了羊走的例子。贺方没想到父母为了给他筹集医药费,竟然连性命都不顾了。还有河湾边的三亩菜田,那是从祖父辈留下来的,只看韩冈的父亲都是人称韩菜园,便可知那块菜田实是韩家的命根子。
韩冈就算已经魂飞魄散,仍能影响着贺方占据的身体,去反对卖出这块田地。可惜他到底还是迟了一步,等他意识清醒,菜田已经被咬着牙典了出去。幸好还能赎回,不然韩家真的成了彻彻底底的无产者——以此时的说法,叫做客户【注2】。
“韩家这两年也不知遭了什么灾,恶了哪路神灵。今次兵灾,一下没了老大老二,好不容易养大的三个儿子,两个拔了短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