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遵裕进门后,行过礼,便惯熟的大剌剌的坐下,直接对韩冈道:“本不该打扰玉昆,不过这事还得劳动你拿个章程出来。”
“我那表弟也是高家的女婿,总管这么说那就是见外了。”
韩冈看了父亲一眼,韩千六便连忙点头,“三哥说的是,总管太见外了。”
冯从义娶得是高家的远支。韩冈跟高遵裕定下来的亲事,不是官场上的媾和,而是为了维系韩、高两家在巩州的利益。高家是皇亲国戚,不论到了什么地方那都是跟强龙一般。而靠着韩冈,韩家在巩州更是已经成为了地头蛇。利润最大的蕃货转卖,蕃人们都要看着韩冈的面子。
高遵裕走了,高家和王家的商号也许还能吃得开,但控制权就不会像现在这么稳当。而韩冈离开,在巩州还有韩千六看着,又有陇西疗养院为蕃部贵人们治疗伤病,人脉关系不断被加强,怎么看都不会丢了主控之权。
而且韩冈在水面下的影响力,高遵裕隐隐约约也知道一点。广锐军对韩冈感恩戴德,说不定招招手就能出来一群死士。但想要拿此事出来攻击韩冈,却是捕风捉影,不可能找到实证。前日韩冈将广锐军送上的贺礼,转捐给正在建设中的县学,说是划清关系也无不可——真实的内情不是外人可以了解。
不过现在重要的还是棉田一事。
韩冈父子两人的表态,让高遵裕满意的点头,“这群饿狗,前两年求着他们来陇西,没一个肯来的。现在看到棉田有出息了,却涌过来摘桃子。官府的地,不能就这么轻易的给人,玉昆你说该如何是好?”
韩冈暗自冷笑,他都是锁厅的人了,身上的差遣早就卸掉。而高遵裕如今掌控熙河全局,真要不给人分派荒地,只是他一句话的事而已。
不过朝廷对于迁移到边地种田的人家,一直都是持着鼓励的态度,也有正式的公文。为了充实边地人口,甚至还下令南方各路,如果有当流三千里的罪犯,那就都发配到熙河路来。高遵裕如果阻止秦州的豪门进场分一杯羹,转头就会被捅到京中去。事情闹大了,太后的面子也别想压下去。
所以高遵裕来找韩冈,就是希望在不给人抓到把柄的情况下,堵上外人分大饼的道路。要韩冈为此出个主意。
但韩冈他可是要把熙河的棉花产业给做大做强,恨不得外人来得越多越好,不可能支持高遵裕意欲独吞的行为,“棉田不是这么好开垦的。别看家父种得容易,棉田势头长得好。其实论起田垄之事,能比得上家父的不多。先放人进来,亏上几家再说。”
“真的有那么难种?……他们学着来总会吧?”
“当然也不能让他们轻易的得了官中的土地去。天子想看到的是熙河人畜兴旺的样子,因而才会同意在路中屯田。分田都要有户口入籍。总管若是下令,新来人户分到的土地撂荒超过三分之一,就立刻予以没收,应该没人能说不是……这是逼着秦州的那些人不能分占太多。”
‘这还差不多。’高遵裕点点头,“这个主意好。”只是他又愁起来,“但我们几家怎么办?”
不许撂荒,那高家、韩家又能分到多少土地?只要他们一离开,就不能再借用厢军来代为种地,到时候土地肯定要撂荒不少。
“不用分地,可以租种官田嘛。能扩大官田的数量,天子也会乐见。为租种的官田借用一下厢军,就根本算不得什么。人手足就多租点,人手少就少租点。能将定例的税赋交上去,租多租少谁会管?只要不拖欠租税,就算会遭人眼红,但又有谁敢虎口夺食?”
韩冈一直都担心高家因为高遵裕不能在熙河久留,照顾不到太多的产业,会渐渐减少对巩州的关注。虽然韩冈不能改变朝廷的条令,至少还可以钻个空子。只要能稳定的租种官田,如此一来,高家肯定是要在巩州扎根了。若是高家的利益能稳定在巩州,那么韩家产业的安全也当能得到保证了。
高遵裕从韩冈这边得了建议,虽不是很满意,可也算勉强过得去了。心情好了一点,喝了一口酸梅凉汤,漫不经意的问着:“近日听说王介甫托了子纯来向玉昆你提亲,可有此事?”
王安石请王韶代为提亲一事,韩冈没有跟父母说,高遵裕突然间问起来,韩千六一听就吓了一大跳。“三哥!这事怎么没听你说?!真的假的?!”
“确有其事。”韩冈点着头,心如电转。暗道肯定不是王韶、王厚那边传出来的,两人口风紧,知道的人又少。倒是京城那边,瞒不住事,多半是谁说走了嘴,传到了高遵裕这边。
“那可要恭喜玉昆你了。”高遵裕笑着拱了拱手,就是不知笑容中有几分真情实意。
韩冈连忙摇着头:“不过那是处道来探口风,学士并没有正式出面。”他转对韩千六道,“既然如此,这事孩儿就觉得没必要多提。”
“怎么,宰相家的女婿都不放在眼里?”高遵裕半眯起眼睛,似是吃惊的问着。
“倒也不是,只是想着过上一阵再决定。下官的心思现在都现在举试上,一时无心于此。婚姻大事,还是等到中了进士后再说。”
“……是不想事后遭人议论?”
“也有这番考量在。”韩冈点了点头,宰相家的准女婿若是考中了进士,肯定会有好事者将卷子弄出来。文人多相忌,是不能指望从他们嘴里听到好话的。
“还是玉昆你想得周全。”
高遵裕倒也是想把韩冈招做高家的女婿。但他也清楚,韩冈绝不可能答应。跟宰相家结亲,能借用岳家积累下来的人脉,只要才能不差,日后高官显宦是轻而易举。但与皇亲联姻,对有心宰执的官员来说,却是他们上升时的阻力,而绝不是助力。能靠着冯从义与韩冈拉上关系,已经很难得了。
没了正事,说了两句闲话,高遵裕就想告辞,总不能太耽搁韩冈的功课。而这时高府那边却来了人,急急忙忙的跟高遵裕禀报,说是他的小妾七娘明珠已经要生了。
韩冈在旁听了,连忙起身拱手致意,“韩冈恭喜总管。”
“等生下来再说。”高遵裕虽然有儿有女,孙子都快有了,但多子多福,儿女多了从不是坏事。他哈哈笑着,“过两日,可就是要恭喜玉昆你了。”
不过高遵裕的好心情没有保持多久,到了第二天清早,高遵裕就急匆匆地遣人来找韩冈。高家的总管火烧火燎,对韩冈道,“韩官人,七娘子难产,总管要小人来讨个救命的方儿!”
韩冈怔了一怔,‘这是病急乱投医啊!’
第二章 一物万家欢(上)
高遵裕的确是病急乱投医了。
一向深沉的高遵裕,现在已是急得满头汗水,而且今天的天气也是闷热,搞得他浑身上下都是大汗淋漓。
在韩家听到消息的时候,羊水已经出来了。但这一夜都过去了,孩儿却还没有给生出来。在产房外,听着明珠的嘶喊声越来越小,熙河副总管是心急如焚。
这一夜,两个稳婆跑进跑出。领头的徐姓老稳婆是从秦州请过来的,做了三十多年的稳婆,接生下来的孩儿成千上万,秦州城里富贵人家的子弟看到她,都要恭声道一句徐婆婆。而她带来的徒弟,是她的儿媳,也有十来年的经验。但就是这两个稳婆,现在也快没了招数。
“头都看到了,但就是最后一口气下不来。贵家的娘子身子骨实在是弱了点……”
高遵裕不想听这些话,他阴声问着:“到底会如何?”
“可能大的小的都保不住。”
面对高遵裕,徐老稳婆也没有讳言。她见过的官儿太多了,韩琦家的孙子她都经过手——二十多年前,韩琦正在秦州做了知州——太后的叔叔又如何。
高遵裕脸色彻底黑了下去,眼下最放在心上的宠妾,还有快要出生的儿女,就落得这么轻飘飘的一句‘可能大的小的都保不住’。整个人的眼神都危险起来。
“不是听说药王弟子在这里吗?……韩机宜啊。他应该有主意吧?”
徐老稳婆的儿媳三十多岁在旁缓颊。说起话来没有她姑姑的底气,细声细气的,但落到高遵裕的耳中却是黄钟大吕一般。的确,韩冈虽说是从不承认什么药王弟子,但疗养院,治疗骨折,烈酒消毒,有关医道之事,他可是有过不少创见。而且韩冈多智,去找他的时候总能有办法。
不用人提点第二遍,高遵裕就连忙派了身边的管家去找韩冈。
韩冈听着高府的管家匆匆忙忙的几句话将事一说,苦笑不已。莫说难产,就是正常生产,韩冈都没亲眼见识过。
他倒是见过军马难产的,去左近的蕃部时正好撞上。为了保住母马,蕃人们处理的手段很粗暴,直接就把小马切碎了拖出来,这样就伤不到母马,是个好办法,只是用不到人的身上。要是他说一句把卡在盆骨处的孩儿切碎了拖出来,高遵裕能跟自己拼命。
但韩冈也不可能拒绝高遵裕的请求,怎么也得走上一趟。幸好为了自家的娘子也曾有些想法,他也曾私下里命人作出了实物,只是眼下不便拿出来——未卜先知的,坐实了什么药王弟子的名头可不好办——但那器物的式样心中有着谱,打造起来也容易。
跟了高府的管家出来,就正好碰上了两名挺着大肚子的孕妇。
“官人?出了何事?”
周南和严素心此时都已经起来了,被各自的婢女搀扶着,挺着肚子在院子中走着。见到韩冈跟着高府的管家匆匆而出,两女都有些疑问。
她们一贯早起,也按着韩冈还有医官的嘱咐,每天在院子中多走动。平日吃的也不算很多,就是为了防着头胎难产。眼前的两张如花俏脸,现在也只变得微圆,而这种略显丰腴的容颜因为充满了母性的光辉,反而更为吸引目光。
此时普通富贵人家的孕妇,都是鸡鸭鱼肉往死里狠补。但真正能请上良医的人家,就不会这么让人填鸭似的给孕妇滋补身体。而高遵裕的小妾明珠,应该得到了同样的医嘱。但高遵裕好象是偏好娇弱型的女子,韩冈曾见过明珠一面,身子骨实在有些弱,会难产倒不是没有听从医生吩咐的缘故。
明珠现在的情况,韩冈知道不能对周南和素心说,要是让她们受到惊吓,本来没事的反而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