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都是能做事的官员,在为时一年的共事中,两人关系相处得很是不错,也有了几分交情。
韩冈这一年来,在公事上得了孙永的全力支持,若非如此,几十万河北流民,他安置得不会这般顺利。对于自己的这位顶头上司,韩冈有几分好感,也有几分尊敬。
而在孙永眼中,才二十二三岁的府界提点,行事虽不为礼节所拘,可他的身上从来不见少年骤贵的骄狂,说话处事的分寸把握得恰到好处,一点也不像初出茅庐的年轻后生。
不过韩冈也不是那等棱角在官场中被深刻打磨过的油滑,要不然也不会将安置流民这个苦差事担到身上。
韩冈在今年的流民安置上立功不小,但他在其中费了多少心力,孙永他这位站在最近处的开封知府,看得也是最为明白。换作是一般的官员,聪明的不会接手,而愚笨贪心的接下来也做不好。能如韩冈这样安稳妥当的将几十万流民都抚慰安置,也只有拿富弼当年来比。
国有贤臣,为人厚道又曾是潜邸旧臣的孙永,却是为着天子而感到高兴。
青城离着开封府城并不远,只有五六里的距离,出了城后,奔行不久就到了地头。
从性质上来说,将祭天圜丘包括进来的青城行宫,就跟后世的天坛一模一样。
韩冈当然不是第一次看到天坛,不说眼前的这一座天坛,就是后世京城的那一座,以及唐朝的那处被挖出来的,他都进去参观过。
此时所使用的天坛,和他前世在京城看到的天坛,形制完全不同,反倒是跟旧唐都城的那座很像。
同样是圜丘,韩冈眼前的这一座上下分为四层,并非是白玉栏杆,白石台基,而是用黄土夯筑而成,上面抹了白灰。同时圜丘一周,按照地支,有十二条走上台顶的陛——也就是台阶。其中以正南方的一条最宽,以供天子行走。
韩冈和孙永从着侧面的台陛走上圜丘顶部。立于圜丘之上,并没有一览众山小的感觉。天子祭天的这座建筑其实并不高,每层八尺一寸,加起来只有三丈多,还不及北面的行宫主殿端诚殿。
孙永和韩冈也只有现在能上去,真正到了祭天的时候,仅有天子,以及天地神主,加上陪祀的太祖神位,可以站上台顶。其余千万神明、文武群臣,全都得排于陛下。
两人在台陛上仔仔细细的查看了一遍,天上的乌云更加低垂,天地一片阴暗,才不过未时,就已经像是夜晚提前降临。
孙永和韩冈仅仅稍稍犹豫了一下,一片片雪花就已然随风在空中狂飞乱舞。急急的从圜丘上下来,退到了青城行宫中的偏殿——熙成殿前的宫门内。不过转眼的功夫,飞雪便是铺天盖地,视线中一片模糊。
看着宫中的仆役把门窗关紧,将风雪堵在了室外。孙永自己拍了拍身上的雪花,叹着气:“桥道顿递之事,不管你再如何操心,事情一场接着一场,总是忙不完。”
国家大典,三年才得一次,不会设立专门的官员,而是要安排临时性质的差事,让朝中官员负责其中的事务。
一般来说,由宰相兼大礼使,翰林学士任礼仪使,兵部尚书为卤簿使,御史中丞则是仪仗使,而开封知府则是固定不变的桥道顿递使。
五使之中最麻烦的就是桥道顿递这个位置,其他职司只要事前检查一下准备情况,基本上都是到了大礼当天,监督百官遵守礼仪法度就行了。只有桥道顿递使,是城内城外都要跑着,如果预定的路线上出一点差错,这罪过就能让人去南方过上三五年。
韩冈深有感触的点着头:“前两天才扫过雪,今天又下了,费了那么多气力,几乎都是无用。”又自嘲的笑了一声,“去年盼着下雪却不下,今想着能过了冬至再下雪,眼下却不见停。”
留守行宫的宫人这时为开封府的两名高官端上来祛寒的热茶。孙永坐了下来,端起茶来喝着。听着外面的骤雪不断的敲打着门扉,更是叹道:“京府大尹,天下亲民官中最为繁剧。任官一载,堪比他任十年。”
见到孙永已经坐了,韩冈同样欠身坐下,笑道:“冯相公治平初年为开封尹,任官年余,便接连上本自请出外。记得魏国公【韩琦】说,‘京领府事甚久,必以繁剧故求去尔’。即便是宰相之才,也是怕着开封府的忙碌。”
“谁让这里是开封呢……”孙永叹道。作为开封知府,权柄之重,远在寻常知州知府之上,即便只有重臣能够参加的崇政殿议事,都少不了他一个。
“冯当世还是做得不错的,韩稚圭不也是说了吗,他处事无过啊!”
“大府当不输于冯相公!”韩冈接口道。他倒不是溜须拍马,而是当真这么认为。这一次的大旱,冯京可没有经过。
“多谢玉昆称赞,老夫愧受了。”孙永笑道,“只可惜,不能与玉昆你多多相处了。”
第41章 礼天祈民康(二)
“此事还不一定。”韩冈摇了摇头。
他知道孙永到底在说什么,不是孙永做得累了想要走人,而是他韩冈在开封府衙中待不久了。
韩冈过去能熟知朝中之事,不光是靠了王安石和王雱的来信,也有王韶的帮忙。枢密副使通风报信,韩冈的耳目照样能直上朝堂。
韩绛举荐他韩冈为中书五房检正公事的消息,也就两天的时间,便传到了韩冈的耳朵里。
对于此事,韩冈并不准备瞒着孙永——他和王韶的关系,朝堂中谁会不知道!?
因为罗兀城之事,韩冈其实并不怎么喜欢韩绛。不过到了咸阳城破,叛军出降后的那段时间,韩绛却是很配合的将三千多广锐叛军,很妥善的一批批的送到了熙河路。
以韩绛当时的权力,他将这些叛军全数处决了都没有任何问题——环庆路经略安抚使王广渊,当时可是一点证据都不要,就杀了两千多据说有叛乱迹象的士卒——但韩绛却是遵守着诺言,让熙河路得到了如今支撑路中汉人势力的一个极重要的支柱。
就是靠着广锐军这点残部,韩冈在河湟拓边的过程中屡立战功,不论是在渭源堡,还是在珂诺堡,韩冈指挥的几番大战最后能得胜,几乎都是广锐军的功劳。从这一点上,韩冈就要多谢韩绛。
韩绛现在的举荐,并没有摆出施恩望报的态度,而似乎是一片忠心的为国考量,韩冈说不得就要承他的人情。
另外,韩绛并不仅仅推荐韩冈为中书都检正,甚至隔了一天,就加了一笔,又荐了韩冈为判军器监。这不合规矩,但王安石过去这样荐过曾布、也同样荐过吕惠卿,有先例在,韩绛依样画葫芦的举荐韩冈,当然也是一点问题也没有。
对于韩绛对韩冈的举荐,吕惠卿能反对吗?
他不能。
除了在年龄上做文章以外,吕惠卿找不出任何理由来拒绝韩冈。不论从功绩、还是能力、又或是官阶,韩冈都不逊于甚至要胜过当年担任中书都检正的吕惠卿。同时,韩冈对于新党有恩、有亲,世人都看在眼里。吕惠卿可以不加以举荐,但当韩绛推荐了韩冈之后,他则不能加以反对。
冯京、王珪有反对吗?其实也没有。
冯京、王珪这一相、一参,多半是乐得要看韩绛和吕惠卿打擂台,坐视新党自行分裂。新党分裂,朝堂上必乱,韩、吕这一鹤一蚌让天子感到失望,到时候,当然是渔翁得利。
所以这项任命,在中书和崇政殿之间的一套流程走得很快。天子批红、宰辅签押、御宝一盖,最多再过两天,韩冈的新任命就要下来了。
“难道玉昆你不愿意?”孙永追问,意味深长的笑道:“难道认为韩子华的举荐不妥?”
韩冈抿了抿嘴,“也不能这么说。韩相公的举荐,韩冈当然是铭感五内。只是愧不敢当啊!”
孙永呵呵笑了笑,低头喝了口茶,“玉昆你任此职若有愧,何人敢说无愧。”
韩冈沉默了下来,不是在想韩绛的举荐,而是在猜度着孙永的心思。
对于这一项举荐,尤其是举荐人的身份,韩冈说惊讶也惊讶:韩绛没跟他打招呼就将他给推荐了上去,让韩冈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不过要说有多惊讶,也还不至于到惊骇莫名的程度,前两天听说此事之后,他也只是啧啧嘴就过去了,眼皮都没有跳的。
论起能力,朝中能坐稳中书都检正这个位置的绝不止韩冈一个,而论地位,论声望,论功绩,也都有着复数的人选。但将数者合一,真正细论起来,正担任着府界提点的韩冈却是排在最前面。
韩绛推荐韩冈,这一封荐书,这一个人选,从各方面来说,都是是无懈可击、无可挑剔的。
但其后的用意,也是人人都看得明白。不仅是韩冈,他的三位幕僚,加上王旁,都是一眼就看了出来,韩绛这是要跟吕惠卿争夺对新党的控制权了。
毕竟是宰相,韩绛怎么都不会愿意看着吕惠卿把持朝政。天子注重新法,所以多加采纳吕惠卿的意见,但他韩绛也是支持新法的,难道他不能取代吕惠卿吗?!他可是宰相!
韩绛这点小心思,根本是不瞒人的,说不定天子赵顼都能看得明白。
只是孙永为何提及此事,难道是投靠了韩绛?这个念头一起,韩冈心中立刻给否定了,孙永是潜邸旧臣,背后是天子,没有必要投效任何人。可是韩绛的兄弟韩维也是潜邸旧臣,与孙永当有一番交情在。若是韩维居中搭桥,也不是没有可能。
孙永却饶有兴味的看着韩冈的沉默,年轻人少有三思而后行的,能思虑周全的并不太多,但韩冈却做得很好。不过顾虑得太多却也不是什么好事。
韩冈很快则抬起头来,正视着孙永:“吃苦受累了一年多,大府方才所叹,韩冈也是深有同感。而中书事务之繁剧,并不在开封府之下,韩冈想着能先清闲个几日。”
孙永一下惊道:“难道玉昆你打算出外?”
“下官不敢欺瞒大府,升官如何不愿?但中书五房检正公事,韩冈自知不能胜任。但那判军器监一职,下官自问还是有些把握,不会愧对天子。”
孙永是韩冈的上司,赵顼打算调动韩冈的时候,照常理也要征询孙永的意见,以及要听取孙永对韩冈的评价。这是应有之理,韩冈现在对孙永将心中的想法说出来,也是有着让他代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