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族中排行十一的向宝面前,向安说话简洁直率:“十一,王韶带着那个灌园小儿回来了。”
“韩冈?!”向宝脸色顿时冷了下去。如今在秦州城中说到灌园小儿,不会有别人,只有刚刚落了向钤辖脸面的韩冈。
“就是他!王韶和他是昨夜进得城。”向安为向宝分析道,“既然王韶将韩冈带回秦凤,看起来不再是张守约来举荐韩冈,而是改为他举荐……这措大,由得两家相争,当真是炙手可热。”
“管他是谁举荐韩冈,又干我屁事!”没了外人在侧,向宝也不必将心底的火气掩藏,他现在最不想听到的就是韩冈两字。
“话不能那么说。如果是张守约举荐韩冈只能是武资,而王韶来举荐,则应是文资。韩冈做了文官,就省得有小人为了攀附十一你,而跟韩冈过不去。到最后,也不至于被人说些泄恨报复之类话来……”
向宝嘿嘿冷笑:“那又如何?真当这点小事能把我打压一辈子?我向宝可是京营出身,天子面前留名!今天降一官,明天又能升回去。大不了换个地方,我照样当我的都钤辖。”
如今由于与西夏战事不断,西军系统水涨船高,渐渐有压倒河北禁军的势头。自澶渊之盟后,河北数十年不闻战火。就连河北禁军中的佼佼者,如杨文广之辈,如今都是在西北立功,继而才升任显官要职。不过论起真正受到朝廷重用的,还是以京营出身的将领为主。
即便当年京营出身的葛怀敏,本人顸庸无能,临战时指挥失措,突围时又犹豫不定,以至在定川寨惨败给李元昊,葬送了数万大军,可京营系统的地位依然不可动摇——要知道,三川口之败的主帅刘平,好水川之败的主帅任福,同样来自于京营禁军!
向宝虽然是关西镇戎军人,却是在京营禁军中混出头来。他自幼从军,以勇力过人而闻名。虽然没有经历大的战事,世间流传的只有他在五原射虎、潼关驱贼的传闻,但照样顺顺当当一路升到了御前忠佐马步军副都军头。外放后不数年,便已是秦凤都钤辖、皇城使、带御器械。
向宝的差遣——秦凤都钤辖,是执掌一路军事的第三号人物。本官官阶皇城使,也差不多到了外任武臣的顶峰。如果再升一步,就是横班——大宋百万军中,总数只有三十人的高阶将领。再上,就是基本上不实际领军的节度使、承宣使、团练使等贵官。而横班往往不满员,如今地方上实际领军的将领里,官阶比向宝还要高的,其实不过十几二十人。
所以向宝有自信,这么一点小事不可能让他一蹶不振。何况向安在伏羌城已经当众教训了家奴,向灌园小儿赔礼。回秦州后,向荣贵又受了家法处置,自家已经做到这般地步,任谁也说不出二话。到了天子面前,也不过是个持家不谨的罪名。向宝他真正丢的,其实只不过是脸面而已。
对!只是脸面……
向宝的脸上闪过一抹阴霾。堂堂一路都钤辖的脸面,却让一个灌夫的儿子给刷下来了。向宝怎么可能不介意,唾面自干的本事他可没有。
“王韶离不了秦凤路,他还要开拓河湟……”向宝狠狠地说着。
提举蕃部事宜本是他的权限范围,如今却被王韶夺了去,所有的功劳都跟他说再见。前两年他可是不辞下节的去跟蕃人打交道,也颇收服了几个蕃部。王韶平戎策上说的那些话,自己更是曾一条条的上书天子。只恨自家文采不够,找的门客又不会写奏章,反而让王韶占了先去,连过去的功劳都没人认了。向宝恨得不止是韩冈,还有王韶,
“韩冈为王韶所荐,自是也离不开秦凤路。不信他们日后不犯一点错,总有落到我手里的时候……走着瞧好了!”
……………………
熙宁二年闰十一月初一。
秦凤路经略安抚司管勾机宜文字王韶上书举荐韩冈为官,充任秦凤路经略司勾当公事,兼理路中伤病事宜。另外还有两份附带的荐书,分别来自于雄武军节度判官吴衍,以及与王韶重新沟通过的秦凤都监张守约。虽然韩冈没能如张守约所愿,但结下的善缘也没必要断掉,韩冈的才能正摆在那里。荐韩冈为文官,张守约没权力,但荐韩冈管勾秦凤伤病事他还是有资格的。
对于递上来三份荐书,经略使李师中判了个‘可’字,都钤辖向宝连歪嘴的机会都没有,便交由马递驿传运送,发往京中的通进银台司,最后呈到了大宋帝国的政务中枢——中书门下,也即是俗称的政事堂中。如果一切顺利,政事堂很快就会批下来,转发给流内铨【注1】。等到韩冈亲去东京将自己的三代家状呈上,并通过流内铨的审核,他就能正式成为大宋的一名从九品文官了。
而在同一天,在曾经在裴峡谷中袭击辎重车队的末星部被举族剿灭之后,陈举、刘显里通西夏一案终于开审。人证物证俱全,陈家在秦州世代豪族,积累无数,经此一案,怕是都要烟消云散,不知会富了多少官员。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韩冈不动声色,便让延续百年的乡土豪门陷入族灭之灾,让一千帐蕃部血流成河,自己却踩着人头得荐为官。一时之间,人人侧目。
也就在这一日,韩冈大清早便出了城去,沿着河畔官道,径直向东。只有与他亲厚的王厚和王舜臣带了几个从人跟着随行。
秦州最近的半个月,连下了三场雪,地面积雪其厚近尺。身在城外,又没有个铲雪的民伕,广阔无垠的雪原上,已经看不到道路的痕迹,只有通过河堤以及几座零星修在路边的酒肆、凉亭,才能确认出倚河而筑的官道位置。
注1:有品级的官员属于流内官,无品级的属于流外。流内铨是审核低品幕职官资格的机构,隶属于中书门下,为铨曹四选之一。
ps:陈举即将族灭,挡在韩冈面前的新敌人正式登场,也越来越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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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夙怨难解杀机隐(下)
已经离城十里,城东热闹的草市,早已成了极远处的一缕暗影。韩冈静静的站在官道边的凉亭中,眼望着东面。他仍是一身略显单薄的青布遥溃呔Π蔚纳碜铀剖歉芯醪坏街芪У那搴:粑傻乃谘矍敖岢砂孜恚涞亩涨宄浚蟮丶啪参奚M鹾瘛⑼跛闯剂饺艘菜坪醣徽饩糙椎钠账腥荆桓掖晔止砭妹挥兴祷啊
不知过了多久,东面远方满目的雪白中,突然多出了一个黑色的小点。黑色小点越来越近,在众人的视线中已经分离成两骑一车。前面的骑手身材如公牛一般雄壮,一身厚实地冬衣遮不住身上块垒横生的肌肉,他身下的老马几乎被压垮了腰,一步拖着一步的在走,隔几步就是一声哀鸣,似是在叫着好累好累。在骑手身后,则是一辆由两匹马拉着的青布蓬两轮马车,赶车的应该是个熟悉道路的老把式,稳稳地将马车赶在官道正中。而在车子后面,又紧紧跟着一骑,亦步亦趋。
一见他们,韩冈便脸现喜色,连忙从亭中下去,站在路边候着,王厚和王舜臣如释重负,也跟着来到路边。
看到韩冈出现,前面的骑手突然加速,身后溅起的积雪如碎玉横飞,转眼奔到近前。在韩冈身侧,他一扯缰绳,飞身下马。老马重负得脱,正想奋蹄嘶叫一番,却被一只大手猛的强压住,动弹不得,四蹄直刨得雪地里多出了四个坑来。那名骑手豪放的定住坐骑,回身在韩冈面前单膝跪倒,“韩官人,赵隆幸不辱命。老爷,夫人,还有小云娘子,都已经给俺请了回来,还有官人舅家的二舍【注1】,也跟着一起来了。”
听说舅舅家的二表哥李信也来了,韩冈小吃一惊,抬眼看了看紧跟在车后的一骑,应该就是李信。不过自己就要做官了,亲戚来投也在情理之中。他急忙将赵隆扶起,温言谢道:“有劳赵兄弟了。”
“不敢称劳!不敢称劳!”赵隆连声逊谢。他视韩冈为贵人,发自内心的感激。自从结识了韩冈后,他便交上了好运。从城门守卫这个见鬼的差事上脱身不说,还被调入经略司听候使唤。跟在经略相公和机宜等大官身边虽是规矩太重,有些憋屈,但想到日后外放领兵的痛快,一些闷气的地方也不算什么了。故而当韩冈请他告假去凤翔府帮忙接父母回来,知恩图报的赵隆没有丝毫犹豫的便答应下来。
马车已到了近前,车把式将车停稳。一个小小的身影从车上跳下,扶着韩阿李从车厢中出来。韩千六跟在后面下车,韩冈的表哥李信也跟着下马。
相别再会不过一月,却恍若隔世。看着神色装束一如往昔,却已经成为官人的儿子。韩千六、韩阿李老泪纵横,韩云娘小手捂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却也是泪水溢满了眼眶。
韩冈推金山、倒玉柱,在雪地中扑通跪倒:“爹爹,娘娘,孩儿不孝,让你们担心了!”
……………………
密室中,一灯如豆。
桌上幽暗的灯火,随着室中众人呼吸说话而闪烁不定。投在墙上的影子张牙舞爪的扭曲着,如同一头头凶戾的鬼怪,正欲择人而噬。
陈举的长子陈缉围桌而坐,继承了陈举慈眉顺目的一张脸如今狰狞扭曲,脸上的神情也与鬼怪无甚差别,“韩贼的父母回来了?……黄大!黄二!你们几个废物就干看着,一路追在后面?!”虽然声音里全是怒意,但音量还是被陈缉尽力压得很低。
黄德用的两个儿子脸色有些难看,陈举都要死了,陈家也完了,陈缉仍把他们两兄弟呼来喝去,当下人看待。要知道,他们的杀父仇人虽是韩冈没错,但直接逼死黄德用的,却还是不念旧情的陈举。只不过,如今都是一条绳拴的蚂蚱,同是被绘影海捕的通缉要犯,须得互相看顾,不好直接翻脸。
他为自己辩解着,“韩三派去接他父母的伴当可是城南纸马赵家的大哥!一身的好武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