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是叫蜂王浆。”韩冈的回答有点无奈。他日前只不说顺口一说罢了,没想到王旖就给记了下来。虽然王旖知道丈夫不是药王弟子,但他说得关于医学养生方面的话,却是信了十足十,张罗着就要找蜂王浆来。
韩冈哭笑不得,这时候,那里能常年提供不放在冰箱里面,就无法长期保存的养生补品来?
相对于蜂王浆,蜂蜜倒是好办了。上等的蜂蜜,保质期能有很长时间,又是做菜做汤炖饮子的好材料,韩冈家的厨房里总会备上一两罐。不过与韩冈记忆中的蜂蜜有个不同的地方,这个时代的取蜜是直接割了蜂房下来压榨,有时过滤不干净的蜂蜜里面,还有蜜蜂残骸——从卵到成虫一应俱全。
但蜜是好东西,在种粮之余,韩家现如今在陇西的田地也种些当地常见的芸薹。芸薹可以拿来直接吃,也可以等着开花后收籽来榨油。黄色的花,加上用来榨油的籽,韩冈基本上就可以确定那应当就是后世的油菜,有了油菜花,当然也就有了蜂蜜。
后世蜂箱的结构,韩冈还能记得一点,只是不知道具体的养殖方法——此时也有蜂箱,就当真就是个空箱子,让蜜蜂在里面筑巢,等出蜜的时候,直接将蜂巢挖出来榨蜜——所以没有多提,就按现有的方法养,照样能出蜜。过个两三年,陇西就能出产蜂蜜了。但蜂王浆应该是没戏的,最多也就是他正在陇西的父母,一年有那么几次机会吃上一点。
想想,由着王旖去折腾好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
夫妻两个又说了些闲话,韩冈回到书房,从架子上抽出一封信笺,这是张载写来的书信。
最近关学好生兴旺,关中各地的士子齐集横渠那是不必说了,便是关东的读书人,也有许多不远千里的往横渠镇上去。但张载的信中却没有多提这方面的事,而是与韩冈商讨,如何处理韩冈对格物致知的解释,与天人之道之间的分歧问题。
韩冈一直自称在学术上只得一偏,更偏重于推究自然之理。真正贯通天人大道的,还是要数他的老师横渠张子厚。虽然张载至今未能再至京师,但早有无数士子心向往之。
可是科学与天人合一的理论毕竟是相背离的。张载在作为气学理论大纲的《钉顽》【即西铭】一篇中说:‘乾称父,坤称母……大君者,吾父母宗子,其大臣,宗子之家相也。’也就是将三纲五常与天地至道合二为一。
韩冈越是将后世科学理论一桩桩的用实验证明,就有越来越多的事实在清楚的表明,所谓的君臣父子之道与天地自然毫无瓜葛,扯不上半点关系。
不过韩冈是一步步来的,已经得到证明的一干理论在传播时,都是打着气学的旗号,两者早已紧密难分。也就是说,在不知不觉间已是鸠占鹊巢,将气学给绑架了。现在已经不是韩冈要将科学理论装扮成儒学的一个分支,而是张载要反过来拿气学理论,去配合韩冈已经验证的一整套科学理论。
不仅仅是关学,即便是二程的洛学,王安石的新学,都必须面对这个问题。谁也不能直接否定已经得到证明的几个科学理论。儒学是个十分现实的学说,不但要解释社会,也要解释自然。韩冈已是先入为主,格物之说的定义现在就在他的手上,不论是谁家的学说,都不能轻易的绕过去。
但韩冈明白自己也不能走得太远,超出时代半步是天才,超过一步,可能就要送命了。所以给张载的回信他犹豫再三,还是没能提笔落字。
叹了一口气,韩冈将张载的信重新收了起来,回信还要再想一想。
吕大防最近上京来了,这两天去抽空见他一面,说不定还能就此讨论一下。虽然吕大防并不是张载的弟子,但他的三位兄弟——大钧、大忠、大临三人——都拜在张载门下。而从学术上,吕大防也是贴近张载。在韩冈没有横空出世前,在朝野内外一力支持张载的就是蓝田吕氏这几兄弟。
另外还有张载入京的事,当面讨论也许会更合适一点。
但要快一点了,韩冈想着。
以王安石的脾性,绝不会将国子监交给张载来主持,韩冈也不会去奢望。但他还是想要张载上京,为气学张大声势。实在不行,以个人的名义请其上京,看谁还能拦着。
第五章 圣贤需承传人荐(上)
吕大防是旧党。韩冈是新党。
但两人坐在一起,却没有什么尴尬。
吕大防虽是铁杆的旧党,但他并不是那种逢新法必反的人,对其中诸法也都有所保留——话说回来,出自关中的士子,对于富国强兵的渴望不是河北京畿的士大夫可比,新法之中虽有惹起他们反感的一部分条令,但对将兵法、免役法等能整军强兵、解民困厄的法度,基本上都是持欢迎的态度——所以韩冈对吕大忠的公正,还是很有几分好感。
而在吕大防看来,韩冈尊师重道,事事为关学张目,甚至不惜与王安石冲突,是正人君子所为。而他帮着王安石度过几次难关的举动,也是作为臣子、作为士大夫该做的,并不是为了迎合权臣而做出的残民之举,当然也是有着一份好感。
互相看得顺眼,就不会有太多的龃龉。而且还有谋划张载入京的事要让两人一起操心。
吕大防性喜简朴,又是因为刚刚结束了守制而入京守阙,韩冈也没有在樊楼等大酒楼铺张设宴,而是就在家里设了便宴,吃着严素心精心制作的小菜,两人坐下来慢慢说话。
喝了几杯酒,各自说说河东和京城的传闻,又对最近的一些热门话题评述一通。气氛融洽起来,韩冈便切入了正题:“家岳将至京城,韩冈便不宜再留于朝堂。过些日子,就回自请出外。”
吕大防点了点头,这是应有之理。翁婿不便同居朝堂之上,要顾及着瓜田李下之嫌。当年晏殊、富弼这对翁婿同在中枢的情形,如今很难复制。除非韩冈也学着富弼,指斥王安石是奸臣。
但这自请出外的奏章其实只要上过就可以了,只要表明了态度,御史就不好再拿此事做文章。到时候只需天子留人,臣子也就可以顺水推舟的留下来——当然,不能忘了,还要隔三差五上一个请郡的奏章,作为补充。拖个半年,没有问题。
“不过在这之前,韩冈还有个心愿未了。但凡治学,不入京城,便不为天下所重……”韩冈说到这里话声一顿。
吕大防心领神会。他亦推重气学,当然希望张载能入京讲学,只是有新党在,肯定是没戏,当初韩冈不是已经碰了一次壁了吗?
“奈何令岳。”他摇了摇头。
“无妨。家岳那里,韩冈从无亏负,不惧问罪。但对子厚先生却是有愧于心,居于朝堂有年,仍不能使先生入京讲学。”
韩冈答非所问,只是向吕大防表明了自己的决心。他不仅仅是王安石的女婿,也是张载的弟子,身负这两个身份,与其小心的在两者之间守着平衡,还不大道阔步,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做。只要自己的份量足够,王安石也得捏着鼻子承认结果,张载也不会对枝节之事太过于放在心上。
韩冈让吕大防不要顾忌,有事他肯定会为张载担待着,吕大防也就安心下来。韩冈写信邀请他来时,他就考虑过该如何让张载入京讲学。想来想去,还是得采取一个变通的办法:
“去岁郊天大典,仪制多有错漏。近日听闻天子对此有所不满,欲加以更易之。子厚先生谙熟周时仪制。玉昆你我齐荐,入太常礼院当是不难。”
儒门重礼,但凡大儒无不是精通礼法。仁为体,礼为用,这是儒学的根基之一。
张载的确精通礼法,尤其是以复古为己任,对周礼的研究可说是登堂入室,无论是仪式还是制度,从上到下都早已融会贯通。但韩冈希望张载入京是来讲学的,不是到东京来给人议论谥号的。
“圣人夏礼能言、殷礼能言,杞宋不足征,文献不足故也。”韩冈想了一阵之后,摇头表示反对,“如今礼院所用《开宝通礼》,乃本于《开元礼》而损益之。先生至太常礼院,必欲有所更易。然礼院之中,人事繁芜,言出多头。四季祭星主,其太牢、少牢之争,亦迁延数载未有定论。先生岂有一展长才的余地?事既不可为,就不免会有西归之念。”
这就不好办了。
张载一旦纠缠于俗务,尤其是太常礼院中的官员无不是深悉礼法的宿儒,而院中吏员也几乎都是对礼制仪式浸淫甚深的积年老吏。张载去了礼院之后,如果要恢复古制,必定会受到阻挠甚至攻击。身体本来就不好的张载,怎么可能有多余的精力去与他们一一争论。
而且如今礼院的工作,主要是主持各级祭典的仪式,同时也有审定臣子的谥号,另外甚至是民间上请朝廷册封的神灵该是第几等爵也算是管辖范围。在韩冈看来,实在是算不得什么大事,如果都是为了这些事来争吵,就太过于浪费张载的声望。
而且韩冈还有句话没有明说出来,但想必吕大防能听明白。
——嫉妒之心人皆有之,以如今张载逐渐响亮起来的声望,必然会有许多人以折辱、驳倒他为荣。国子监讲学,韩冈绝不担心,以张载的水平,绝不会逊于当年的胡瑗。但到了礼院的地盘上,许多事可就说不准了。
韩冈对张载其实敬重有加,而且另外还包含了一份私心在,他怎么可能会愿意看到张载被俗务所缠,失去了进京的本意。
吕大防的意见被韩冈很直接的拒绝,他并没有生气:“不知玉昆可有良策。”从韩冈的态度上看,他应该是有办法的。
“良策算不上,只是过两日,就要明着上本荐先生入国子监讲学。”
“明着……?”吕大防的声音中多了几分犹疑。虽然因为安置流民数十万,加之一系列的发明,韩冈在朝堂上的话语权已远非两年前新中进士时可比,但他要推荐张载入国子监,需要翻过的山却也并没有在这两年间降低多少,“难道玉昆你能说服吕惠卿?还是已经说服了令岳?”
“不,都没有。”韩冈摇了摇头,“该反对的肯定会反对。只是当轴诸公中,肯定还是有人会支持的。”
王安石还有一个月才能抵达京师,在这之前,都还是有点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