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立刻瞥了一眼许稷神色,只见许稷平平的眉毛从抬起到缓慢落下,眼眸中更是有一闪而过的黯淡与意料之中的失望。
王夫南难得近距离捕捉她神色里微妙变化,也是这样的一个细微的变动,令他莫名感受到许稷此人的活气——也会有喜怒哀乐且也会形于色,并不是心中毫无波澜的冷血死人。
许稷嘴唇轻启又合上,眸光如常,脸色也如常。阳光有些刺目,长名榜上黑漆漆的一个“放”字竟显得格外明显起来。
仅有一字,便说明了这几年努力是否值得肯定。
不甘心必然是真的,尤其那“放”字旁边还有另一个被涂掉的字。
原来胖尚书那晚在政事堂见秉笔宰相与他使了眼色,遂在名录上写下“留放”二字,后待政事堂内无他人时,又让秉笔宰相做了定夺。秉笔宰相二话不说,提笔涂了“留”字,正是要黜落许稷也。
胖尚书将此名录直接给了书吏去誊抄,可吏部书吏做事死板,虽不明白这上面为什么写了又涂,竟直接照搬上了长名榜,导致许稷名字旁边一“墨点”一“放”字看起来非常奇怪——
有一种“本该留,却因为‘某些缘故’涂改成了‘放’”的意味。
至于“某些缘故”为何,许稷清楚,王夫南也清楚,诸人都清楚。
练绘这个杀千刀的!
许稷寡了张脸转过身,无情甩开王夫南的胳膊,径自回去找自己的驴。王夫南被她甩了一下,知其心中藏着怒气,便不着急跟上去。
许稷埋头走到拴驴的铺子门口,忽停住步子,东西南北地原地转了一圈,却哪里还有她那头驴的影子?驴也被人盗走了!可恶可恶!许稷憋了许久的火气瞬时涌上来,下一瞬好像就要发作,但见王夫南朝这边走来,却又将这火气强压了下去。
王夫南见那拴柱上只剩了一根绳子,便顿时明白了其中情委。喔,原是有人顺手牵驴,往许稷这团火上又狠狠浇了一桶油。
许稷杵在原地不出声,一口气全闷在单薄胸膛里,身影伶仃,可怜里却又透着重重不甘心。想起早上千缨满脸期待的模样,她不由轻皱眉。铨选落败,家中唯一的一头驴又被盗,她实在不知该以如何姿态回去。
“落榜失驴焉知非福,你跟我来。”
王夫南这次敏锐捕捉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精锐眸光,立即转身往含光门走。许稷跟在其身后,只见他意气风发走在前面,竟隐隐生出一些莫名羡慕。
她也有鸿鹄志,但却从没能活得如此坦率自得。
二人分别向守卫递了门籍,进得含光门后继续往里,绕过鸿胪客馆往东走,即是御史台所在。
几名庶仆②正在扫前院,吏卒见有人来立刻前去通报,等练绘从浩繁案牍中抽身出来,王夫南与许稷已是到了公房内。
此时公房内并无他人,练绘见他二人一道来,便又重新坐下:“两位前来所为何事?”
王夫南正要说话,那边许稷竟是出人意料地先开了口。
她睁眼说瞎话:“御史台欠某一头驴。”
“哦?”练绘抬了抬眉。
“铨试那日金吾卫直接将某带到了御史台,却未照看好某的驴。某已找了好几日的驴,但显然已被贼人盗走无处可寻,这事是否是御史台的疏忽,抑或是——练御史的责任?”许稷面不红心不跳地继续胡说。
王夫南显没能预见她会这么讲,在一旁坐了听她继续胡扯。
“噢,原是这样。”练绘白净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丝笑意来,“那确实是御史台的疏忽。”
“既然是疏忽就请负责到底,某家贫且困,仅有那一头驴,望台院给个说法。”
“说法自然会有,不过……”
典型的官家推诿腔调一出,王夫南霍地朝练绘伸了手。手心向上,显然是要钱:“冠冕堂皇的理由收起来,请赔钱。”
许稷紧接着说:“御史台公廨本钱可以支付这笔费用,且符合比部勾检令式,合理合法。”
“想为公廨省钱也无妨,你自己掏这笔钱吧。”王夫南的手没有收起来的意思。
练绘被这一对“直爽”且“职业病发作”的家伙一唱一和逼得唇角挑起,但仍是回驳道:“不怕被弹劾索贿吗?”
“索贿?我是你的监临官吗?我与你有直接利益关系吗?他和你有直接利益关系吗?”王夫南手心伸得更板更直:“不合六赃之条就少扣帽子,驴钱及误工费一并送上,立刻。”
练绘沉定坐着,但转瞬霍地起身,只身走到外面喊隔壁的主典过来。
王许二人如愿以偿地拿到了御史台的“赔偿金”一同往外走,可往东刚走到宗正寺外,便有一人气喘吁吁跑了来。
那人倏地站定,许稷认出此人正是吏部某李姓令史,便行了个礼。
李令史对许稷道:“某说长得像呢,跑过来一看还真是你。”
许稷轻皱眉:“李令史可有事?”
“喔喔,是这样。”李令史猛喘一口气,又瞥了一眼站在旁边的王夫南,忽伸手抓过许稷手臂,将她拽到一旁,悄悄道:“裴尚书令某将这交于你。”他说着从袖袋里摸出一封薄信来递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许稷坐骑高贵的小驴V:哪个杀千刀的把我拐卖走了我踢死你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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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古楼子:就是一种超级大的胡饼,据说挺好吃的不过我没吃过……一直很向往。宋代《唐语林》记载:时豪家食次,起羊肉一斤,层布于巨胡饼,隔中以椒、豉,润以酥,入炉迫之,候肉半熟而食之。呼为“古楼子”。
②庶仆:配给官员的仆从,以唐官员俸料为例,俸料包括月俸、食料、杂用等项目,职事官又有防合或庶仆(一品至五品配有防合。一品防合96人;六品至九品有庶仆,六品有庶仆15人,依次往下,九品官有两个人),至于为什么没写许稷有庶仆,因为许稷不是职事官╮(╯▽╰)╭行职事官之事但她只是个直官。
另外说王夫南整天闲着没事干的,要知道王夫南现在所在的南衙已经是闲司了,在那待着能有什么事
至于为什么王夫南会沦落至此,因为他是门阀出身
科举大兴之后,门阀和庶族的斗争一直都是有的,比如“牛李党争”
在这种情况下他甚至是他的小家族(非王家大家族)都会受到影响
至于练绘就是典型的庶族新贵,这些人的势力也是不容小觑的
至于许稷嘛,你们猜~
☆、第14章 校场争
李令史一脸的神秘秘,许稷则按捺下心中不安将信封收入袖袋,又与他道了谢,等他走远,转过身就打算回去,似乎完全忘记了还站在宗正寺外等他的王夫南。
而王夫南见她心事重重转过身闷头往前走,便也不着急追上去,反而是回卫所牵了马,从含光门出去了。
许稷走到皇城门口才想起王夫南的事,可回头看看,哪里还有王夫南的影子?她打算往西市去买酒,刚拐进光禄坊,便寻了一小巷扎进去,见四下无人终是掏出那信出来看。拆开信封,里面却仅一张素白小笺,上书二字——
“制举。”
这就是裴尚书给她的所有提示了。
这提示贸一看虽与岳父王光敏所要求她去“考制科”没甚么差别,但分明又很不同。
吏部裴尚书于铨试中黜落她,却又遣人送来提示她考制举的小笺,其中含义值得深思。
起初她见自己落选,以为是吏部因索贿一事认定她“品行不宜留”,并予以黜落。但如今这样看来,理由却可能不是如此。若吏部看不上她的品行,又怎会送此小笺到她手上、建议她去考制科呢?
所谓制科,非礼部主办的常科。进士、明经等科皆有既定开考时间,有例可循。但制科就完全不同,制科可以在任何时候举办,科目也没有常例,只要天子下诏即办。
与进士、明经会拜主考为座主不同,制科举子皆是天子门生,天子即为座主。且进士、明经科参考者均为白身;制科则是不论白身还是有出身者,甚至六品以下在任官也能参加。
制科登高第者,甚至有连升三四阶的前例,对于已有官品的人而言,这无疑是吏部铨选、科目选外的升迁捷径,且该途规格更高更荣耀,升迁更是快得多。
裴尚书提示她去考制科,是想让她去走这条捷径吗?
可哪有那么容易?制举难度之高是真正要考的人才能懂,千缨之前说以许稷的才学肯定不怕考制科,也只是千缨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
抛开难度不谈,许稷要顾虑的事还有很多。
制科因是天子科,验身必然更严格,即便她再从容不迫,可万一运气不好就会将自己全搭进去;再者,想要参加制科,必须有“表荐”,虽名义上也可自荐,但实际上均是以他人举荐为主。她能获得在朝重臣的举荐吗?裴尚书写此笺给她,是否意味着他愿意举荐?
许稷正于窄巷中深思时,忽闻得马蹄声传来,她速收起小笺探头往外看,却只见王夫南穿过光禄坊门而来。王夫南注意到不远处巷口探出来的脑袋,随即收住缰绳慢步踱了过去。
尘土轻扬,许稷抿唇偏头。
待灰尘散尽,她这才抬头看他:“去哪儿都能遇上十七郎,真是巧。”
“闲司闲员,无兵可带,无事可劳,若不到处遇熟人解乏味,难道陪南衙那些病歪歪的老头下棋?”
他可是堂堂正正正四品上的上府折冲都尉啊,若在百年前,那是举足轻重的位置。可时日变迁,朝堂也在变,实权的执掌也在变。
他是如何沦落至此地步呢?受他父亲牵连吗?许稷之前并没有关注过。
她稍稍有些走神。王夫南的绯色袍角在大好晴天里亮得刺目,风吹过来,令他袍角轻晃,许稷忽敛神抬头:“既然十七郎无事可做,可否载我去西市?”
王夫南皱眉略忖,最后应下来,义气地载许稷去了西市。区区几里路,至午饭时分也就到了,许稷为省钱买了一块小胡饼充饥,王夫南则大方地买了两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