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承元姗姗来迟,还没与杨中尉打招呼,杨中尉的气势就瞬时低下去一截。但马承元也不会对他吆五喝六,只问:“杨中尉可是有事要奏?”
杨中尉挺着帅气的肚子:“河北军太不像话了,新派去的监军①又被杀了,不荡平河北简直难消心头恨。何况河南诸镇也深受河北军之苦,再这样下去,河南几镇全要被吞掉,陛下快拨钱打吧。”
“先帝几将内库拨空了,军费这块是无底洞,所以——”马承元说着看向许稷,“内库没钱。”
许稷装傻充愣不搭理,杨中尉瞥她一眼:“你是新到任的户部侍郎?国库有钱吗?有钱就快拨给。”
“啊?”许稷佯作一惊,仍是跪坐着,道:“下官刚刚上任,还不大清楚……”
“屁 用都没有的窝囊废,那群紫袍老鬼还真是没人可用了。”杨中尉直来直去,虽是个阉人,说话却一点都不阴阳怪气,最后烦躁地撂下一句:“我不管,反正河北一定 要打,不然河南再被吞过去,江淮转运就断了,江淮转运一断,我们都得喝西北风。左神策军不想动,那就让我们来,所以军费请拨给到位,就这样。”
杨中尉牛气地说完,同小皇帝道:“陛下要好好读书,别整日想着下棋,臣走了。”说罢头也不回地出了殿门,留下呆呆的小皇帝和默不作声的马承元,还有一肚子歪心思的许稷。
许稷也起身,与小皇帝行一礼:“臣还有公务在身,今日论棋就到此吧,请陛下容臣告退。”
小皇帝纵然舍不得这良师劲敌,几经犹豫,但瞅见了马承元不耐烦的脸色,也只好乖乖地对许稷说:“好的,许爱卿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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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稷出了门,外面一改昨日风雨如晦的景象,日头甚至灼得人睁不开眼。
她还能看到杨中尉的背影,那背影越走越远,最后拐个弯,消失在了视线中。
许稷下了白玉阶,急匆匆回了度支公廨,直奔公房翻出练绘的簿子,取了笔耐心地进行勾画。她一页页翻一页页勾,至午饭时辰,度支众官吏都去公厨吃饭了,她携了簿子往御史台去。
正值饭点,御史台大小官吏也大多去用饭,练绘从门内出来,恰撞上许稷。
练绘似乎并不想让人知道许稷在配合他查度支的案子,遂压低了声音道:“换个地方谈。”
许稷跟着他往含光门那边的大社走,那边平日几乎无人,在这炎炎夏日里,更是没人会跑到那地方去忍受阳光炙烤,倒是个密谈的好地方。
“这次的案子你不需要出头,表面上看只是无奈之下配合御史台查案。”练绘澄清其中厉害关系,“你新任户部侍郎,没必要太早和他们对着干。树旗帜这种事,交给御史台就好了。”
与其说是保护许稷,不如说是朝臣一派想保存斗争力量。
许稷自然明白,她眼下也在观望,并不打算和宦官硬碰硬,这也是为何她会选择忍受羞辱的理由。
许稷颔首,练绘又问:“看了簿子有甚么想法吗?”
“我并不赞成你一锅端的计划。”
练绘挑眉。许稷自袖中取出簿子递过去:“我们可以先只吃一边。”
练绘翻开簿子,那上面已被她勾满,贸一看,应是按照她的认知对这些人划分了阵营,而她打算只针对其中一个阵营下手。
宦官也有派系也有内斗,光神策军就分了左右两支,所以至少存了两派。这两派面对朝臣及其他势力时或许会有合作,但平日里更多的则是互相牵制和争夺。
很明显,以杨中尉为首的右神策军与陈闵志、马承元为首的左神策军,各有心思,也各成派别。想要对宦官动手,不一定要同时得罪这两派阵营,可以先对一边动手,而让另一边暂时得利。
她相信,杨中尉一定乐得见外朝从马承元、陈闵志囊中掏钱拨给他当右神策军的军费。
权力斗争的智慧不在于标明立场时时树敌,而在于如何使用能动用的力量。
作者有话要说:
王夫南:看到没,河北又来烦我了,我能上线了吗?赵公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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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陆宣公集》卷二二。陆宣公就是陆贽啦。
②监军:唐朝的监军是怎么回事呢,后期一般都是宦官,派去地方上(道州啊藩镇啊之类)监军,特别像我。党的“特派员”,他们的后台是神策军(禁军)。监军要负责向中央汇报军队情况,一般来说如果地方军队乱了,第一个杀的就是监军。
☆、第62章 六二速战计
午食这点工夫并无法深聊;许稷辞了练绘回度支;二人约定下直后再议。
许稷下午的表现很反常,度支司是个人都能瞧出许侍郎很焦虑。许稷一焦虑就会咬指甲,走来走去坐都坐不住;且她忧心忡忡调取度支封存的账目,好像陷入了甚么大麻烦之中。
笨蛋只能干看着许侍郎心神不宁;机灵人却隐约能猜到一二。
因昨日练绘前来拜访了许稷;按说他二人私下有那层微妙的裙带牵扯着;应该关系很差,不会轻易有来往,那么练绘特意过来;便意味着有公事。
被御史找上门谈话;绝不可能是好事。
练绘到访;许稷焦虑;种种迹象像投石入湖;引得度支顿时起了片片涟漪。不过;御史台真敢动刀吗?或许只是吓唬吓唬人?心虚的家伙纷纷存了疑;怕出事但隐隐又觉得上头有阉党罩着,应该不至于出甚么大事。
下直后许稷破天荒地第一个出了度支司,大小官吏纷纷觉着怪异,但又不敢轻易张口议论。
许稷大步出了尚书省,骑驴回了务本坊。
她 换了身士子服,拎了书匣从小宅里出来,恰撞上一群从国子监溜出来的学生。国子监学生对她甚感兴趣,因她年轻却白头,不过二十几岁却已是高官,是高官却住在 如此潦倒之所。国子监学生尾随她一路,在后面打赌说她一定是去平康坊狎妓作乐,没想到她却进了一间酒肆,寻了个角落里的位置坐下来,只要了一碗素汤饼。
“真是穷得不像话哦!”国子监的富家子弟们看不下去,就在她旁边的桌旁围坐下来,要了满桌酒菜,豪奢地吃着。
许稷仍低头吃面前的素汤饼,一只手忽然伸过来,一盏凉饮就放到了她面前。
许稷抬头,一个十七八岁青春逼人的家伙对她一笑:“郎君请用。”
“干么给他唷!”、“李茂茂过会儿结账你记得多给钱哦!”
被唤作李茂茂的家伙颇无所谓地说:“我为么要多给钱?每人一份我又没多拿。”
许稷接受了这孩子气的好意,但细想李茂茂之名,却隐约觉得耳熟。她接受了这好意,抬首就见同样一身士子服的练绘走了进来。
练绘果然也很抠门,连汤饼也不要,坐下来就只要了一碗茶。
纯真的学生们并不认得多少官员,只当又来了个穷鬼。
但李茂茂眼尖得很,瞅见练绘就偏开头,只听同窗们瞎聊,自己一句话也不讲。
许练二人亦不怎么说话,只待许稷吃完汤饼喝完凉饮,两人这才打算走。许稷摸出铜钱来,临走前往李茂茂面前一放。李茂茂赶紧遮脸,练绘却已是看到了他,不过没说什么,就与许稷一道出去了。
务本坊内有东西横街,街南边被景云观占去,街北边一半则全是国子监,除此之外只有进奏院与旅舍等,私宅极少,故平日里十分冷清。
许练二人路过西门鬼市,天色已晦,进得偌大景云观,便有小道出来相迎。观内十分清净,小道领二人至一处厢房,拉开门道:“两位知客,请。”
练绘进内点了灯,许稷跟进去,那小道便很识趣地走了。
屋外唯有夏夜虫鸣声,丝毫不用担心会有人听墙角。
练绘摊开簿子,许稷也将自己查账整理的一份从书匣里取出来。练绘道:“你先前勾的那一份有些疏漏,我遂重新勾了一遍,请过目。”
她先前按几年前的印象划分阵营显然有些错漏,练绘重新勾过之后,再翻一遍,她对宦官阵营也有了更明确的认知。簿子快翻完时,她道:“报给政事堂知晓了吗?”
“说了。”
“怎么讲?”
“说‘不是甚么高明的点子,但既然阉竖囊中的钱没法直接纳入国库,那就索性用掉它,让许稷送杨中尉一个见面礼也不错。’”练绘一字不变地转述座主赵相公的原话,又道:“所以,今晚动手。”
许稷抬眸,又闻得练绘道:“涉案的度支、太府寺官吏及内侍省等宦官,应是早得了风声正在观望,但他们认为御史台不会太着急动手。越是如此,越要杀个措手不及。南衙诸卫与北衙神策军比起来虽不值一提,但捕几十个人应不是问题。”
“之后呢?”
“人一带走,就直接抄家。”练绘仍然冷面,“文书都已妥当。”
“我需要做甚么?”
“平赃定估。”
所谓平赃定估,即是将赃资以贯折算,一来是为判定受赃轻重以便量刑,二则是为后期赃资快速入库支用做准备。
“预计数额会很大,所以接下来几日户部可能会很忙,这里厢房很安静,你可以在此先睡一觉。五更天之后会有小道士来唤你,届时你直接从安上门回衙门即可。”
许稷颔首,练绘却已起了身。他低头道:“我还有事在身,就先行一步了。”
他步子迈出去,却又想起许稷给李茂茂铜钱那一幕,遂问:“你认得李茂茂?”
许稷摇摇头,练绘便不再追问。他将要移开门时却又顿了顿,另一边许稷心中也是一番犹豫,最后两人同时开口:“十八娘……”
许稷止住话头,练绘续道:“很好,樱娘也好。”说罢拉开门,低头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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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云观清净得简直如死寂了一般,许稷睡得很沉。将近五天更,小道在外梆梆梆敲响门,许稷霍地坐起来,出门洗了个冷水脸,天边还是一片暗沉沉。
她速赶去衙门,刚到就被户部尚书当着一众人责道:“还知道回来啊!昨晚度支十几个人被抓,这是多大的事你知道吗?不是说住国子监旁边吗?怎么寻不到人?你上哪儿逍遥去了?”
许稷被骂得狗血淋头,户部大小官吏皆不敢出气,甚至还有人可怜许稷,但多数人不过觉得她年轻不懂事。
唯有当事人门清,许稷深知这不过是演戏。紫袍老臣们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