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的功名利禄是完了,中国的前途不该随之结束。这道理似乎人人皆知,要能够做到,却又不很容易。陈仪自问可以做到了,虽然在感情上不无凄然,但终于能够劝蒋介石“提得起,放得下”了。
蒋介石已经陷入“提不起、放不下”的泥淖里。他知道就在专机的双翼下,秦淮河畔,桃叶渡头,他不可能再有机会追寻六朝金粉。在孙吴、六朝,南唐、明初之后,他的末代王朝也告结束,成为历史了。明故宫、明孝陵、北极阁、鸡鸣山、清凉山、雨花台、玄武湖、莫愁湖那些名胜古迹,将永远还给老百姓手中,而不再遭人玷污了。当然,蒋介石伤感的还不止此。他偷偷地向窗外瞅一眼,只见夕阳如血,一片模糊;李后主的声音在耳边哭泣:“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风阁龙楼连霄汉,琼枝玉树作烟萝,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播鬓消磨;最是仓惶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蒋介石哭了。
蒋介石带着皇帝的梦,凄凄凉凉地在层层白云中穿进穿出,幻境梦境,合而为一。摆在面前的问题太多,几乎每一件事情都极重要,但千头万绪,又不知从何下手。“引退”前所不能解决的问题,目前是更难解决了。
感到陈仪和侍卫们都在瞅着他,蒋介石力持镇静,不落眼泪。他想睡觉,可是思潮起伏,恁地也阖不上眼睛。坐在背后的陈仪目击这个末代皇帝的情景,不由想起郑板桥的《怀金陵》来:
“淮水东头,问夜月何时了?空照彻,飘零宫殿,凄凉华表。才子总嫌杯酒误,英雄只向棋盘闹;问几家输局几家哀,都秋草。流不断,长江水;拔不倒,钟山峭。胜古树荒塚,淡鸦残血,碧叶伤心亡国柳,红墙堕泪南朝庙。问孝陵松柏几多存?年年少。”
“美龄号”专机到达杭川,蒋介石对欢迎人员平时不感到什么,这一次却特别感到厌恶。于是一概不理,驱车西湖,想用名胜古迹打发心头忧愁,但这怎么行?可是又不能不作满不在乎状。他知道举世人都在看他的笑话,而来自华盛顿阴毒的目光比中共更使他气愤,他要故作沉着,——他得故作沉着。
车子在西湖兜了一转,到底看到了什么西湖美景?西湖是否“淡装浓抹总相宜”?蒋介石根本一无所见。过了白堤,改为漫步,寒风中蒋介石把手杖向“楼外楼”一指,颇为激动地说:“公洽,吃鱼去!”
陈仪忙不迭说:“好好,也该吃晚饭了。”一干人等便到得“楼外楼”。有一帮汽车兵团的军官正在豪饮,没料到蒋介石会来。立正敬礼过后,也就悄悄离去。蒋介石同他们点头为礼进入房间,摇头道:“只知道吃!”
陈仪不作声。
“公洽,”蒋介石手持水杯,眼望西湖:“今天,还有两个地方在等我们。”
“这个我倒不知道。”
“台北以为我会到那去,鼓浪屿也替我准备好了。”
陈仪唯唯。
蒋介石坐下来,说:“公洽,今后之计,你觉得我们该怎样打算?”
陈仪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摸摸胡子,笑道:“愿闻其详。”
蒋介石皱眉道:“你以为我这样就算了?”
陈仪心中叹息,心想事到如今,此人犹不死心,实堪浩叹。便答:“看样子,介公还想东山再起。”
蒋介石微感刺耳:“怎么是’看样子‘?我当然有我的打算。公洽,待我走后,你立刻把舟山群岛的防务工作安排好,这是我们的反攻基地!”
陈仪沉思道:“介公想在舟山设防?——”
“这样我进可以攻,退可以守!”
“那么介公很快要到台湾去了?”
蒋介石以拳击桌:“他们不让我去!”
“谁?德邻他敢?”
“不,是美国。”
陈仪再沉思,转弯抹角地劝道:“以台湾为大本营,介公那一次到台湾视察时就谈过了;只要有台湾,便可以反攻。台湾在今后能不能负担这个重任,这是以后的事。不过拿舟山来说,”陈仪用指头在桌上比划:“它距离上海太近,距离台湾又太远。今天京沪还在我们手里,舟山的重要性还不明显;万一,”陈仪咽了口唾沫:“万一有变,而舟山已成为基地,那么——”
“你说下去。”
“那么……”
“公洽,说一下去。”
“那么,恐怕舟山会变成一个大包袱!”
“大包袱?”
“它背在我们背上,海陆空三军的开销大得很;它的补给远得很;我们的负担重得很;舟山如有差错,我们在政治上的损失惨得很,而……”
“不要再说下去了!”蒋介石反感道:“你怎么变得这样消极,你怎么一点不替我想想,”他瞪着双毫无光采的眼睛:“你怎么一点不替我想想!嗯?”
陈仪恁地也没想到,蒋介石对他的印象,一下子大变了。他还是悲天悯人地,把他作为老朋友似地劝道:“据我看来,唯大英雄能提得起、放得下;你好不容易有机会休息,我看还是先休息一阵再说罢!”
特介石脸色大变,想骂他几句,但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提起精神,虚与委蛇,故意发问道:“这样说起来,我今后修身养性算了。”陈仪以为他真的有此感觉,点头道:“如果这样,对介公来说,那是最好的。老实说,我们都老了,世事一局棋,由他们去下吧。”蒋介石一听满身打战,感到陈公洽此人业已离心,可用不得,考虑起浙江省主席的继任人选来。
正是:良药苦口科于病,不吃良药病更深。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文告文告 拍台拍凳大吵 幕后幕后 牵来牵去发愁
话分两头。却说蒋介石飞去无踪,李宗仁扑了个空,同程思远、邱昌渭等人回到傅厚岗私邸召集左右共商大计,但凳子尚未坐热,却报傅泾波来了。李宗仁马上出迎,一个庆贺一番,一个答谢一番。寒暄过后,傅泾波道出来意:“司徒大使要我拜候代总统。”
“不敢不敢,”李宗仁笑道:“事情稍待安排,我当拜望大使,请教请教。”
“大使问,听说蒋先生的下野文告曾经经过修改,因此对蒋先生的引退性质不大了解,深表关切,请代总统当面告我。”
李宗仁未开口先叹气道:“承蒙大使关切,万分感激!这件事要从头谈起:蒋先生这次下野,要我继任,在步骤上和程序上都没有周密的安排与明确的交代。他在二十日决定下野,二十一日,就是今天上午才由吴忠信先生把他同我的文告草搞拿长给我过目。你老兄知道,那当儿我的智囊团都不在身边。这个草稿内容即有不妥,我实在也来不及加以修正和补充。”
“你就签了个名?”傅泾波微笑。
“一点不错。”李宗仁苦笑道:“他匆匆而来,我匆匆看过就签一个名,给吴忠信带回去了。今天下午两点钟,蒋先生召集国民党中常会在黄埔路话别,就提到了这个文告。当时CC的人主张把’身先引退‘一段删去,他也同意了。就这么回事。”李宗仁苦涩地加一句:“希望大使主持公道,老兄——”傅泾波皱眉道:“那么这件事的确难了,名不正,言不顺,更别谈实行。我看还是把原稿发表吧,总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否则李先生的处境和身分,可是含糊得很哪!”
李宗仁以拳击腿,叹道:“一点不错!”
“那得赶快想办法!”
“把张治中、吴忠信两位找来商量商量吧。”
“好好,”傅泾波道:“我先去报告大使。”
李宗仁以为美国是在支持他,喜孜孜把吴、张二人请来,商量补救办法。张治中摇头道:“这篇文告今天早上已经签字,下午怎能有所改动?如真的要动,只能请礼老通权达变,照旧加上原文,除此并无办法。”
“这个办法好,这个办法好,”李宗仁直搓手掌,对吴忠信道:“礼老,您多费神吧,这样一来,可以不至于拖泥带水了。”
吴忠信为难道:“这怕很难吧?”
“不难不难!”李宗仁道:“只要礼老动一动笔,把删掉的那句话加进去,不就成了吗?”
张治中也说:“现在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礼老是有为难处,但面对事实,也不必考虑太多了。”
吴忠信横想竖想,蒋介石根本没有下台,李宗仁想说也扶不起来;助李倒蒋,这只饭碗可得敲破了,于是勃然变色,对张治中说道:“文白,你开我的玩笑!总裁交给我发表的文告,我无权修改!如果你们一定要把这个难题给我做,那么我这个秘书长,”吴忠信拍拍桌子:“只好不干了!”说罢匆匆而去。
李宗仁有如给淋了一盆冷水,也拍台拍凳发牢骚道:“这成什么样子!好象我这个代总统是私生子一样,他妈的!”
张治中也拍拍桌子叹道:“完了,这台戏这样唱法,我也犯不着夹在里头凑热闹了!”
“他们吵得很热闹。”傅泾波把一般情况报告司徒,司徒苦笑道:“由他们闹去吧,我们有我们的不变之计;如果李宗仁担当得起,由他来吧,我们不要姓蒋的!如果李宗仁担当不起,那么由姓蒋的回来搞吧,我们不要姓李的。”稍顿,他嘱咐:“不过为了表示支持李宗仁,你可以用私人名义给他出出主意。——可是我提醒你:你这样做是有限度的。”
傅泾波忙不迭点头。问:“譬如这个名义问题,”司徒道:“你可以建议他,这是宪法的解释问题,应该请司法院长来商量!”
“着啊!”李宗仁对傅泾波的提醒大为感激,立刻召请司法院长王宠惠。王到后据实陈报道:“蒋先生这个下野文告,是应该有’身先引退‘等字样,否则走了又不象走,不象走可是真的走了,你瞧多难办。只是蒋先生辞去总统职务并末经过国民代表大会批准;副总统的继任也没有获得国民代表大会的追认,因此,您的名义只好用代总统,作为代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