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悄悄地往下,自己的斗笠雪白,已经变成跟雪人一般,就在古老大松树的背后,眼睁睁地看着儿子过去……
儿子的马车敞开着,他能清晰地看到他的脸——他的脸上,竟然满面微笑,一直看着前面的马车:芳菲,小皇帝……
儿子竟然一直面带笑容,那么幸福。
他停下了脚步。
那一道死灰色的面孔——只是,他的面孔,呈现出一种不可自拔的死灰。
儿子,已经到了穷途末路?
他眼睁睁地看着儿子的马车离开。
看着他们“一家三口”——彻底地离开。
心里忽然很寂寞,很孤独,仿佛诺大的北武当,一下就空了。山是空的,水是空的,心也是空的——陪伴了自己那么多年的人,女人,孩子……自己还有好多尚未送出去的玩具……这些,她们都不要了么?
这些,他们再也不需要了么?
他沮丧地沿地坐下。
积雪那么松软。
最后的平城5
他却一点也感觉不到冰冷——还有什么能比,眼睁睁地目送自己所有的亲人走远,而更令人悲哀的?
他甚至恐惧:是不是明年夏天,他们再也不来北武当了?
再也不会来陪伴自己了?
连度假也取消了?
这才明白,无限强大,战无不胜的罗迦——早已到了风烛残年,形销骨立,一个纸老虎一般的人物了?
冰雪的寒冷,从厚厚的皮裘,慢慢地传到身上。
许久,才听得背后的声音:“主上,去喝一杯吧?”
他淡淡地:“道长,你也破戒饮酒了?”
“哈哈,道家无为,和佛家也是相通的。酒肉穿肠过,信仰心中留。主上,贫道收藏了一坛猴子酿的美酒……”
罗迦觉得奇怪,因为,已经闻到了香味。
他转头,才看到道长已经拍开了酒坛的泥封……一阵浓香扑鼻……很甜蜜,很芬芳。
道长将坛子递过来:“主上,如此好酒,不可不尝……”
他哈哈大笑:“我多年不饮酒了,今日,何妨一醉?”
他扬起头,咕噜咕噜地就喝下去。
半坛子下了肚子,比一匹马还能饮。猴子酿的酒,果然与众不同,充满了野果的甘甜与芬芳……
道长笑道:“这是我无意中从一个猴子窝里偷来的,哈哈,北武当的猴子,真是聪明极了,它们用秋日的浆果酿酒,味道比人酿的还要好得多……”
罗迦大笑:“猴子没追赶你?”
“这些畜生,一直追到了道观,还把道观的几个泡菜坛子都偷走了……”
“妙极,妙极……几坛泡菜换来这坛美酒,也值了……哈哈,也许,明年夏天,他们用偷去的坛子,又酿造了更多美酒……”
道长接口:“到时,我们再去偷回来,岂不妙哉?哈哈哈……”
……
最后的平城6
二人互相轮换,很快将一坛子酒喝得干干净净。
太阳出来了,反射着一地的花白。
银色的头发,雪白的头发……两种不同的颜色。
罗迦倒在雪地上,整个人合身倒在松软的雪地上,觉得自己坐在春天里,沐浴着春天的阳光。
意识有些恍惚,伸出手,抱住空空的酒坛子,仿佛是一个曼妙女人的身子……仿佛是她的身子……
此时,才明白自己的渴望……一个老男人的渴望……自己已经老了……逐渐老去了……她也老了……为什么就算老了,还如此地渴望她?
这么多年,不近女色的生涯,这么多年,只能午夜梦回里的压抑……
他仰天大笑,酒不醉,人自醉。
“道长,我现在需要念什么经,才能平息心情?”
道长凝视着他:“心静自然凉……”
“哈哈,道长,你年轻的时候,念经,心会不会平静?”
“……我?我几乎想不起自己到底有没有年轻过……我十几岁起,就为了保护伏羲大神的神像,东奔西走……对了,记得那时,我认识了一个女道姑……”
“女道姑?”
“对。她是我的师妹。我一直不知道,她是为什么当了道姑,她常常穿一件红色的道袍,打扮成俗家的女子……我们曾经一起,为了保护伏羲大神的神像,历经艰辛……”
“后来呢?”
“没有后来。她不到三十岁,就因为忧郁过度,很早死去。”
罗迦大笑:“她因何忧郁?是因为不能嫁给你么?”
道长没有回答,沉默了很久。
他的胡子,几乎和雪一样白。谁知道他多大年纪了?一百岁?一百二十岁?或者,一百五十岁?
他的三十岁就死掉的师妹?是已经死去了一百年了么?
罗迦躺在雪地上,没有再追问下去。
最后的平城7
一如自己,不堪回首的过去。也许,自己在北武当的修身养性里,也会高寿——活到祖先们想都不敢想象的那么高寿——所有祖先求神拜佛,炼丹升仙,花样用尽,都无法达到的高寿……
皇帝们其实并不明白一个最最简单的道理——如何的寻仙问药,都不如无欲无求……只有修身养性,无欲无求,人才能达到真正的高寿。
可笑他们一边纵欲无度,一边索求高寿,这可能么?
但是,如自己这般,纵然再高寿又能如何?
一个人,孑然一身。就如道长一般,活到200岁,又能如何?
他以手臂为枕,躺在雪地上。
天空那么昏暗,北武当的一切,那么模糊。
仿佛,一切的一切,等待许多年后,终究成为了一场空。
等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最后的护驾军队都已经消失了。很绵长的队伍,蜿蜒到了山脚下,然后,慢慢的……逐渐消失……什么都看不到了……
一切,都变得无影无踪……
队伍走得很慢。
下了北武当后,再走几十公里,并未下雪。山下的天气明显很好,还有太阳,甚至能看到道路两边,冒出来的青草。
本来应该是半月的路程。但是,因为弘文帝的马车,预计,起码要颠簸二十几天,才能回到平城。
所有大臣,都心存疑惑。
一路上,再也不敢如昔日度假一般,喜笑颜开,打打闹闹,欢呼逐猎。
大家,都在揣测着太上皇帝的病情。
按照太上皇帝的性格,如果都要坐马车了——应该病到了怎样的程度?
所幸,小皇帝已经确立。太上皇帝的身后,并不会引起太大的震动。但是,震动的是鲜卑贵族——他们处心积虑地弄了一个“太上皇帝”,以挟持冯太后,当然不希望他很快就死掉。
最后的平城8
所以,他们处心积虑地向御医打探着每一天的最新消息。
常常随侍太上皇身边的有两名御医,也是他最信任之人。
但是,寻常的处方开药,却都出自冯太后之手。
很多人都表示狐疑:弘文帝和冯太后,关系曾经僵到了昔日那么恶劣的地步,尤其是弘文帝杀死李奕,杀了冯太后的情人……冯太后,还会真心实意的诊治他?
这一日,三名老臣忍不住了,联名去探望弘文帝。
皇家的驿馆。
太上皇帝的临时行宫。
陆泰等三人进去,先请安问好。
此时,方看到御医退下。弘文帝坐在床上,身穿睡服,但是,并未垂垂可危的样子,反而如寻常人一般。
他微微皱眉:“你等有何事?”
陆泰小心翼翼的开口:“臣等挂念太上皇帝龙体,来看看……”
弘文帝不以为然:“朕身子并无大碍,只需休养一段日子,自然就好了。”
还是任城王委婉:“听闻太后医术高明,这些日子,陛下的药方,可是都出自太皇太后之手?”
弘文帝淡淡一笑:“说来奇怪,朕也只服膺太后的药,比御医的还灵。”
众人心里一沉。
但觉弘文帝的脸色,并非是刚进来见到时候的一般康健,反而隐隐地呈现出一种淡淡的死灰……仿佛一种慢性中毒的人……自己不察觉,逐渐地要死去了……
众人不知道是否错觉,只是一个个吓得不轻。
弘文帝不耐烦起来:“朕要休息了,你们跪安吧。”
皇帝下了逐客令,谁敢再停留?
只得退下。
一直到这几个人全部离开,过了好一会儿,芳菲才慢慢地进来。她牵着儿子的手。孩子不明大人的暗战,一如既往的开心,而且,也不知道父皇的病情有多严重,只问:“父皇,您好些了么?”
最后的平城9
弘文帝拉住儿子的手,看着这个孩子,晨昏定省,早晚侍奉在自己身边,那么乖巧,那么聪慧,善解人意,极尽孝道。他十分欣慰:“宏儿不要担心,父皇已经好多了。”
芳菲就坐在一边,一言不发。
如此地颠簸下去,弘文帝的身子当然一时三刻,没法复原。当务之急,必须是尽快赶回平城静养。
孩子请安后,退下了。
芳菲也跟着出去。
弘文帝却叫住了她:“芳菲……”
她轻轻地关上了门,淡淡地说:“陛下,那些鲜卑贵族们,都在担心我会毒死你。”
弘文帝哈哈大笑,忽然跃身起来,动作那么敏捷,一点也不像一个病人了。他的力道那么大,芳菲躲闪不及,差点被他拉倒在床上:“芳菲……我们不忙回去,先带着宏儿去一处地方看看,好不好?就去你的封地……我很想去你的封地看看……”
芳菲断然拒绝:“不行,你必须马上回平城。再颠簸下去,你就是自己慢性毒杀自己了!”
他忽然觉得委屈,放开了她的手,怯怯的:“芳菲……就是路过,最多耽误三天!”
“三天也不行!”
她的声音稍稍放得柔和了一点儿:“等你好了,还怕没有机会?”
他的眼睛亮起来:“芳菲,等我好了,你就陪我一起去?”
她没有回答,只淡淡道:“反正,你没好之前,我绝不会陪你去。而且,也不让宏儿陪你去。”
他眼里却露出了喜悦的神色,但是,当他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看到那无名指上戴着的戒指的时候,却觉得疑惑。
太久了——甚至久远得他不知道这个戒指是怎么来的。那么璀璨,闪光,美丽而鲜艳。
因为,许多年不见她戴过了。
谁给的?
父皇?
什么时候给的?
最后的平城10
他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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