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笑声突顿,冷冷道:“嗯,也不少,至少还有三种。”
宝玉道:“为何不令在下领教领教?”
那人道:“你着急什么?”
突然将长剑向后一抛,宝玉不由得伸手接过。剑光一闪后,再瞧前面那人,却已瞧不见了。
前面还是曲折诡秘的岩洞,这“白水宫”显然整个都是在山腹之中,只有珠光,却瞧不见阳光。
宝玉再也梦想不到,世上竟有人能在山腹之中建造起如此复杂、如此诡秘又如此博大的宫殿。
他木立半晌,喃喃笑道:“此人在‘白水宫’中究竟是何身份?他言语中既然对我那般关切,却又为何要对我骤下杀手?他既已对我骤下杀手,却为何又在剑下留情?他既已剑下留情,却又为何还要在前路以另三种杀手剑法等着我?他既要再以杀手剑法伤我,却又为何还要赠剑于我?”
这柄剑窄长、锋利、轻巧,剑锋、剑脊与剑锷的配合,几乎已铸造得臻于完美无疵。
方宝玉一握住这柄剑,心里就立刻生出极舒服的感觉,几乎将肉体的饥饿、焦渴、疲惫全都忘记。
这感觉正如书法家触及精美的纸笺笔砚,又如酒徒手里有了一杯美酒时一样。他空虚而彷徨的心灵立刻有了寄托,他确信自己可以将自己的生命与一切都交托给这柄剑,只有剑是最可靠的。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使自己的心灵与剑合而为一。他心里的渣滓已沉淀,他的痛苦与疑虑已自剑尖滤出。
然后,他才敢往前走。
岩洞中奇诡的景象已全不在他眼里。
只因他的眼中只有剑,心中也只有剑。
突然,四下又变得坟墓般黑暗。
但他的脚步却未停,她的手也不必再去摸索,只因他的心灵已透过剑尖产生了一种奇异的触觉。
他已可以剑代目。
沉静,死一般的沉静。
突然间,黑暗中逼来一股杀气!
方宝玉全身毛骨俱都为之悚然。
四下仍是坟墓般的黑暗,死一般的沉寂,看来全无丝毫变化,但这股杀气却浪涛般一层层卷了过来。
方宝玉的的确确已感觉出这股杀气的迫力,这杀气已逼得他连呼吸都几乎停止。
他举起了剑,脚步已不由自主放缓,几乎完全停止。
黑暗中,果然有剑光一闪,然后也停在那里。
方宝玉完全瞧不见持剑的人,只瞧得见这柄剑,这柄剑像是魔法般悬空停在那里,挡住了他的去路。
这柄剑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剑上的杀气!这剑上带着的,不问可知,是惊天动地的一招!
这一招,自然就是可以伤得方宝玉的另三种杀手之一!
方宝玉掌中的剑也停顿在那里。黑暗中什么都瞧不见,什么都听不见,只有这两柄剑。
两柄剑上的杀气!
方宝玉从未面对如此凝重的杀气!但奇怪的是,持剑的那人身子却似乎并不在这杀气的笼罩里。
这几乎是不可思议的事——持剑的人和这剑上的杀气竟截然分为两体,这种现象几乎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
只有在一种情况下,这现象才会发生,那就是——这一剑杀气虽重,但持剑的人却全无伤他之意。
所以,剑上杀气虽然刚霸,但人却是脆弱的,这脆弱的“人气”已无形间冲淡了刚霸的“剑气”!
这又是为了什么?
方宝玉凝注着这柄剑,突然想起了铁金刀的那一刀。
这剑上的杀气,唯有铁金刀的那一刀差堪比拟,但这一剑上却没有铁金刀那一刀上的凌厉“杀机”!
这一剑上的杀气,几乎已可说是带着“善意”的。
这又是怎么回事?
静寂,死一般的静寂。但在这静寂中,宝玉却又似乎听到了一种无声的韵律,一种音乐中至高无上的节奏。
突然,剑光划出了个圆弧。
这转动,这圆弧,正也是出奇的优美,正是踩着天地间至高节奏,在无声的韵律中舞出了舞中之精粹。
宝玉耸然——这正也如白衣人那一刀!
剑光闪动,化为光幕,闪电般击向宝玉。
剑风,有如野兽的呼啸!
黑暗中,只见剑光一闪,宝玉的剑和这柄剑已互相换了个位置——但是,他们两人却没有倒下去。
黑暗中,已有了轻微的喘息。
这一刹那虽短,但却跨过了生与死的界限,这正是天地间无可比拟的最大刺激,经过这种刺激后,谁能不喘息?
两人都站着未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听一个苍老的语声道:“这一招你已见过?”这语声中充满惊异,但却并非为宝玉能躲过此招而惊异,而是为他见过此招而惊异。
宝玉道:“是!”
那语声道:“是谁曾向你施出这一招?”
宝玉道:“铁金刀。”
那语声失声道:“铁金刀?他……”
宝玉截口道:“那一刀虽是铁金刀击出,却又等于不是。”
那语声道:“此话怎讲?”
宝玉道:“只因铁金刀不过是受他人所命。”
那语声道:“白衣人?”
宝玉道:“正是!”
那语声默然半晌,缓缓道:“那一招可是与我这一招完全相同?”
宝玉道:“十九相同,却又有一最大不同之处。”
那语声道:“此话又怎讲?”
宝玉道:“那一招杀气最盛处便也是破绽所在之处,他的体温自破绽处透出,所以我就冒险攻向此点,果然成功。”
那语声又默然半响,竟长叹道:“好。”
宝玉道:“但阁下出手前并未十分蓄力,心情也不紧张,是以阁下的体温完全正常,由此可见,阁下剑上虽有杀气,心中却并未伏杀机……阁下剑上的杀气,只不过是自这一招本身发出来的。”
那语声道:“哦!”
宝玉道:“只因阁下心中并无杀机,所以施出这一招时,心与剑便未能合二为一,于是阁下剑上的杀气便自然不及铁金刀那一刀上的刚猛。”
那语声道:“所以如何?”
宝玉道:“那一刀击出时必见血光,所以我被迫取了他的性命,只因那其间根本别无选择之余地,而阁下这一剑,却使我根本无法施出杀手!”
那语声叹道:“不错,剑上若无伤人之意,便也决不会引动别人剑上的杀机,这正是剑道中至高无上的道理。”
宝玉道:“但……阁下既无伤人之意,却又为何要以此等杀手来对付在下?这岂非互相矛盾?在下委实不解。”
那语声道:“不解便也罢了。”
宝玉道:“还有,这一招本是‘白衣人’不传之秘,普天之下,本无别人知道这一招的奥秘,阁下却又是从哪里学来的?在下更是不解。”
那语声缓缓道:“不久你就会知道了。”
宝玉道:“不久?”
那语声道:“正是已不久……”
他虽只说了五个字,但说到最后一字,人已远在数丈外。
现在,普天之下只剩下两招可伤方宝玉了。
但方宝玉心中却更是疑云重重。
在方才那片刻间,他已经过了两招杀手,但向他施出这两招杀手的人,却又都对他全无恶意。
这是第一点奇怪之处。
第二点,这两招杀手虽然都是他曾经历过的,但却实在想不出以前向他施出这两招的人和现在这两人有何关系。
那“无情公子”蒋笑民也许还会和“白水宫”有些关系,他那一招海南神剑,白水宫中的人也许是会的。
但白水宫的人又怎会施出“东海白衣人”的绝招?白水宫与白衣人本是风马牛不相及,又怎会有什么关系?
宝玉实在越想越乱,越想越不通。
现在,剩下的杀手虽已只有两招,但前面的这两招已是如此惊人,后面的两招又将会如何凌厉?如何奇诡?宝玉实在不能不但心。
尤其,他此刻精力委实已不支,他是否还能抵挡那两招令人莫测高深的杀手,宝玉更不能不想。
想着想着,四下不知何时又恢复了光明,柔和的珠光自岩石间散开来,将他的影子淡淡地映在地上。
他瞧着自己的影子,突然,他瞧见地上竟有脚印。
一长串脚印,每个脚印都深深印在地上,自这岩洞密道深处一直到这里,到了这里便消失。
这莫非是那人留下来的脚印?
他莫非就是从白水宫的中枢之地走出来?
他故意留下这脚印,莫非就是在向宝玉指点道路?
方宝玉想了想,终于循着这脚印向前走了过去。
岩洞中的道路果然是曲折变化,匪夷所思,若没有这脚印的指点,宝玉真不知该走哪条路。
他走得很慢,一面走,一面试图恢复体力——他眼睛本不想再去识别的,但他却偏偏瞧着了一行奇怪的字。
这行字是刻在岩石上的,字迹已有苔痕,显见已刻了许久,这八个挺秀的字赫然竟是:“软红山庄,星星小楼。”
宝玉当真吃了一惊,这“软红山庄,星星小楼”,岂非正是蒋笑民的遗书上所写的地方?
◆ 《浣花洗剑录》 第五十八回 绝世一招 ◆
蒋笑民的遗书岂非正是要交给这“星星小楼”的主人。
蒋笑民果然是和“白水宫”有关系的。
难怪他遗书上并未说明这“星星小楼”在何处,只因他不必说明,只因他明知方宝玉是必定会到“白水宫”来的。
宝玉摸了摸,那封遗书还在他最最贴身处——蒋笑民以死换得他的承诺,他怎能将这承诺忘怀?
但此刻,方宝玉若要实践这诺言,却也几乎是要以生命为代价的——指向“星星小楼”的道路在左。
那脚印所指的道路却在右。
方宝玉此刻若走向“星星小楼”,再要走回来,只怕已难如登天,何况,蒋笑民是死在他的手下,这遗书中是否有所奸谋?那“星星小楼”中是否有着凶险?他体力本已不支,走到“星星小楼”后纵能回来,剩下的精力必定更少,是否还能抵挡那两着杀手?
他迟疑着,不知自己该走向左还有走向右。
他若向左,能回来的机会固不少,但他若向右,则活着的机会更少,那封遗书只怕就永远不能交到“星星小楼”主人之手了。
他终于长叹一声,喃喃道:“方宝玉呀方宝玉,蒋笑民既能以死换得你的承诺,你为何就不能拼死来遵守你的承诺?”
他咬一咬牙,终于走向星星小楼。
星星小楼,究竟是怎么样个地方?
星星小楼既然在白水宫中,是否也就属于白水宫?星星小楼的主人,是否就是白水宫主?
宝玉已懒得去想了,因为他知道自己反正是猜不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