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毋庸再说这些年来的遭遇,就只这狼狈的神情,就只那满额的皱纹,已足够叙出他遭遇的坎坷、苦难……
宝玉更是热泪盈眶,他几乎难以相信此刻站在他面前这有如负伤之兽被人追逐的汉子,便是昔日名满天下的“踏雪无痕”李英虹,在他这疲惫而憔悴的容颜上,竟已找不出一丝昔日的光采。
李英虹面上流着的,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他无言地凝注着宝玉,宝玉也无言地凝注着他。在这无言的静寂中,正有着无限的悲痛,也有着无限的欢喜。
突见铁娃亦自跃窗而出,呆呆地木立在雨中。
宝儿瞧见了他,忍不住道:“你这是做什么?”
铁娃咧嘴笑道:“没有什么,大哥喜欢淋雨,我也只好陪着。”
他的确不会说话,但这简简单单两句话,却已不知给了宝玉多少温暖,他不必再说什么话,宝玉已知道今后无论自己遭遇到什么苦难,至少有一人是始终站在自己身旁的,就像此刻站在这断肠的雨丝中一样。
他无言地拍了拍铁娃坚实的手臂,强笑道:“你瞧我都忘了请李大叔进去。”
他也忘了李英虹背上还有个身负重伤的铁温侯。
等到李英虹将铁温侯放到床上,方宝玉心中更似被刀割般痛苦——这昔日本是铁打般的汉子,如今已是形销骨立。
他左臂虽已接上,但右臂却已齐根断去;他胸膛虽仍在微微起伏,但却已是奄奄一息,气若游丝。
李英虹惨然流泪道:“白天风塘一败之后,我等新旧仇家俱都乘机而来,七年来我等实无一日稍能安身!”
若非悲惨已极,英雄怎会落泪?
李英虹垂首接道:“兵败如山倒,我辈武人委实败不得的,那…—场大败,实已消尽了我等豪气,何况……何况……”
他沉痛地瞧了铁温侯一眼,道:“何况他已形如废人……七年来我等十战九败,你战大叔一逃无踪,只剩下我与他……直到今日……直到今日他也身中仇家三掌,在这阴毒的掌力下,他眼见也……也是活不成了。”
宝玉突然大喝道:“铁大叔决不会死的!”
李英虹变色道:“莫非你的内功已能疗治他的掌伤?”
宝玉颔首道:“正是。”
李英虹骇然道:“但……但他身中如此阴毒的掌力,气脉已将断,你若出手救他,自己说不定会受到极大的损害,你……”
宝儿惨然一笑,道:“这个大叔不说,我也知道,但昔日铁大叔拼了性命救我,我今日纵然拼了性命救他,也是应当的,何况只是区区内力损伤而已。”
说到这里,他突然抱起铁温侯的身子,掠向门外。
铁娃大惊道:“大哥,你……你要干什么?”
宝玉头也不回,口中道:“若有人问起,就说我已为铁大叔疗伤去了,明日清晨便可回来……”等到铁娃追将出去,哪里还追得上他?
莫不屈、万子良等人回到客栈,已瞧不见宝儿,只见铁娃愁眉苦脸地站着发愕,李英虹黯然垂首无语。
公孙不智大骇道:“宝儿哪里去了?”
铁娃结结巴巴将经过说了,莫不屈顿足道:“叫你看着他,你……你……”
牛铁娃苦着脸道:“大哥要走,铁娃既拦不住,也追不上。”
金不畏霍然站起,道:“咱们去找他!”
公孙不智长叹着摇了摇头,道:“不必找了。”
金不畏着急道:“为何不必找?要救伤,也不必他出手,咱们也能救的,但是他……他今夜怎能为别人救伤?”
公孙不智满面沉痛,缓缓道:“他必是知道铁大叔伤势沉重,别人无法救得,才自己出手;他必也知道我等必将拦阻于他,是以便悄悄去了……这一切他必定早已下了决心,才如此做法。我等纵然寻着他,也是无用的。”
金不畏“扑”的跌坐在床上,再也无法站起。金祖林顿足,杨不怒捶 墙,魏不贪仰首发呆,西门不弱绕室而走。
李英虹动容道:“瞧各位如此,莫非……”
莫不屈沉声道:“宝儿明晨便有大战当前,这一战实是关系他一生成—败,他今日若是损耗内功,只怕……”
他话未说完,李英虹早已面色惨变,颤声道:“如此说来,我……我岂非害了他?”
莫不屈惨然道:“这又怎能怪得了你?”
李英虹垂首道:“原来他明知如此,还要出手救人;原来他宁可牺牲自己,还是……还是……”语声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他满面俱是自责自疚之色,莫不屈等人心头的沉痛更是言语难叙,有几人热泪盈眶,已忍不住夺眶而出。
石不为突然道:“好!”
金不畏怒道:“事已至此,还好什么?”
石不为不再说话,万子良却沉声叹道:“石四侠说的‘好’字,想必是夸奖方宝玉这为了别人牺牲自己之大仁大义的慷慨精神!”
莫不屈道:“不错,宝玉有了此等仁义之心,明晨之战纵然败了,也败得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人,我等正该为有这样的侄子高兴才是。”
他口中虽说高兴,目中却已流下泪来。
鸡声报晓,窗纸渐白,宝玉却仍未回来。
在众人心目中,本觉这一夜过得分外漫长,但直到此刻,宝玉仍未回来,众人却又不禁埋怨黎明来得太早。
夜雨初歇,大地仍披着层水晶般的外衣,在朝阳光芒映照下,更显得分外灿烂,分外辉煌。
莫不屈等人推窗外望,但见远山蒙赤含笑,近树青绿如洗。但这美景纵如图画,却又怎能消得去他们心中的焦虑。
金不畏顿足道:“该死该死,怎的还不回来?”
魏不贪道:“莫要着急,他这就会回来的。”
金不畏大声道:“你要我莫着急,怎的你自己头上却急出了汗珠?”
魏不贪干笑道:“这是胖子头上的油水,哪是什么汗珠?”
众人也想大笑几声,但张开嘴来,哪有一人笑得出口。
金不畏眼巴巴地望着窗外,但见朝阳渐渐升高,渐渐照上了他的头。
他突然大喝一声,一头往墙上撞了过去。
杨不怒早已将胸前衣衫撕得片片碎落,此刻金不畏又将头撞出血来,莫不屈手掌一紧,掌中茶杯立时粉碎。
李英虹惶然道:“宝儿之战,不知约在什么时候?”
公孙不智笑笑道:“就在此刻,只怕时间已过了。”
李英虹身子一震,还未说话,万子良已沉声道:“宝儿纵未回来,咱们也不能失信于人,无论如何,也得去湖边通知那‘天刀’梅谦一声。”
莫不屈道:“正该如此。”
但是他方自站起身子,已有一阵喧嚷之声随风传来,众人闻声便已色变,公孙不智叹道:“只怕已用不着你我去了。”
莫不屈轻叱道:“出去瞧瞧。”声犹未了,人已掠出。众人相继随去,但见一片人潮已自湖岸那边蜂拥而来。
人潮如涌,喧嚷如涛,但闻纷纷人语道:“就在那边客栈。”
“你怎么知道?只怕……”
“你瞧,客栈中已有人出来了。”
“呀!那个似是万大侠。”
“谁是方宝玉?方宝玉在哪里?”
当先一人身材说高不高,说矮不矮,全身筋骨强健,古铜色的面容上,满刻着久经风霜的痕迹,目光湛蓝如海水,闪烁如明星,脚步也带着那种长久飘流水上之海客所独有的矫健与稳重。只要他远远站在你身边,你仿佛便可从他身上嗅出一股新鲜海水咸味。
万子良深深吸了口气,道:“天刀梅谦已来了!”
“天刀”梅谦已笔直地站在万子良等人面前,他眉宇间虽满含强悍粗犷的水手气质,嘴角的笑容却甚是潇洒。
他抱拳笑道:“万大侠请了!在下久候方宝玉少侠不至,闻得方少侠昨夜落足在此,是以便着急地赶来了。”
万子良立即施礼道:“有劳梅大侠久候,多请恕罪。”
梅谦笑道:“在下久已渴望一睹方少侠风采,是以才会如此沉不住气,不知此刻可否请方少侠出来相见?”
万子良干“咳”一声,讷讷道:“这……这……”
他说不出话来,只得回头去瞧莫不屈等人,莫不屈等人亦是面面相觑,万子良又只得强笑着道:“他不在这里。”
梅谦诧异道:“到哪里去了?”
万子良突然弯腰咳嗽起来,咳个不停。
金不畏忍不住大声道:“他到哪里去了,咱们也不知道。”
梅谦怔了—…旺,变色道:“此战乃方少侠与各位所约,在下遵命准时前来,方少侠却走得踪影不见,这……这难道是在有意戏弄于我?”
他话未说完,后面人声喧腾起来:“方宝玉溜了!”
“这真是笑话,自己约了别人,却害怕得溜了。”
“原来方宝玉真是个脓包!”
“要方宝玉出来……要方宝玉出……要方宝玉……”
莫不屈、金不畏等人心胸都要炸裂,却又发作不得。
金祖林张臂大呼道:“各位且听我一言解释。”
他呼声虽高亢,但瞬即被四下怒喝声掩没:“滚!谁要听你解释?我们只要方宝玉出来与梅大侠一战,你快滚吧……滚!滚!快滚……”
金祖林手足都颤抖起来,双拳紧握,还是抖个不住。万子良一把将他拉了回来,沉声叹道:“宝儿此刻不在这里,受伤的铁温侯也不在这里,你此刻纵然说破了嘴,却又有谁会相信?”
公孙不智突然走到梅谦面前,抱拳道:“方宝玉此刻虽不在这里,但正午之前必定回来,阁下此刻若肯放过一步,公孙不智必定令他正午时趋府候教。”
梅谦动容道:“原来阁下便是江湖传言之智者公孙……好,在下此刻告退,正午之时,必定在寒舍恭候大驾。”
这本在海上的男儿做事果然痛快得很,一句话说完,当即抱拳一揖,转过身子,扬声大呼道:“各位若是瞧得起梅谦,此刻便请各位随梅谦回去,等到正午之时再说。梅谦虽穷,但烧饼油炸烩、大碗热豆浆还是请得起各位的。各位若是还要留在这里,便是嫌梅谦豆浆酸了。但梅谦却不妨告诉各位一个秘密,我家婆娘煮的豆浆里是渗了火辣辣的烧刀子的。”
四下群豪已有人随声大笑起来,有人呼道:“像梅大侠这样的男儿,就是叫咱们喝尿,咱们也要喝的。但方宝玉的金汤银水,咱们也不屑碰一碰。”
笑呼声中,果然纷纷随梅谦走了,有的人口中却还在不住讥嘲漫骂,只因他们自觉上了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