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清钰嘤的一声呜咽起来,双手捧面,泪水从指间渗出。墨无极动容道:“吕兄放心,墨某定会将令妹平安送达京郊外的忘忧山庄。吕兄也要保重。”吕方点头道:“我这笨书生走到这里,已明白了许多事,我定要好好活下去!”
想到与杨清钰分别在即,吕方心内苦闷,端起酒碗便喝,闷声不语地连喝了三大杯,只觉身周万物都在飘摇转动。他心中一阵阵撕扯般的暗痛,随即又想:“吕方,你这一进京便是跳入了火坑,哪里还能再照顾清钰啊?”
“小妹,你且跟着墨大侠去!”吕方拼力张大一双醉眼,望着暮色里的杨清钰,只想将这张脸深印在心底,颤声道,“但愿咱兄妹……还有再见之时。”杨清钰又啜泣起来,已说不出话。
墨无极的眼眶也有些潮了,忽地低叹道:“吕兄,不成……你别去京师了!你一个人,断断斗不过钱彬的,这条路九死一生。”
吕方苦笑着仰起头来,望着头顶铅块般滚动的浓云,悠悠地道:“钱彬之辈倚仗权势作威作福,数年来贪暴凶虐,上至百官、下至庶民,皆不敢言。天下人之大不幸,便是已习惯了贪虐者的欺压凌辱,定要有个人站出来,望天一吼,将天下人惊醒。”
“望天一吼,醒天下人!”墨无极陡觉心内百感交集,拍案赞道,“先生此言,当真是振聋发聩。”吕方笑道:“这道理还是杨知府教给我的。杨知府是第一个站出来的人,小弟便做这第二人吧。嘿嘿,有墨兄替我照顾舍妹,我再无后顾之忧,京师便是火坑洪炉,我也要跳进去告状!”
墨无极连连点头,忽道:“吕兄根骨出奇,身手矫健,不如留下两日,我传你几式绝招,也好防身。”吕方知他身为武林宗师,这一传授必是非同小可,却仍是笑着摇头:“自古成大事者,凭的是大勇,而非武功!在我眼中,挺身拔剑,终非大勇。小弟平生尊崇横渠先生之学,只须明了天地一气、万物一体之理,又何须学那些武功末技?”
他号称吕痴,言语中总带着几分痴气,不想墨无极也是嗜武成狂,心内总念着武学之道,听了他的话,猛然间若有所悟,低叹道:“天地一气,大勇之刀!这道理正可与我墨家的武学相互印证!”狂喜之下,眉毛掀动,大笑道,“吕兄,咱们再干。”
秋风四起,杨清钰的泪眼在暮风中更加模糊了,迷离中只见两人举杯痛饮。杨清钰在旁痴望着两个男人豪气纵横地推杯换盏。在她眼中,他二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一个是横压泰山的豪侠,却全是元气凛凛,生机勃勃。
兄妹二人洒泪而别。
吕方想到这些江湖杀手多半跟墨无极一般,精于蹑足追踪之术,自己再如何乔装改扮,也难瞒过这些人的耳目,索性一袭青衣,大摇大摆地向京师便行。
不料这一路竟是平安顺当,一路无话,这一日已到了京城郊外。他见路边一家酒肆倒还洁净,便大步而入,正要点菜,那跑堂上菜的小二已哈腰笑道:“这位爷,您的酒菜早已备好,小的候了您好久啦。”他一口京片子听来甚是亲切,吕方却满腹狐疑,奇道:“我的酒菜?我何时点过酒菜?”
店伙计赔笑道:“您不是吕爷吗?不辞辛苦,进京告状,天底下人哪个不知您吕爷大名!这顿酒菜是另有贵人给吕爷安排的,请吕爷定要赏光!”吕方越听越奇,蹙眉道:“你若不说是哪位贵人安排的,这酒菜我便不吃。”那伙计满面为难,只得低声道:“那贵人的名讳,小的也不知,只知道人家是——官爷!”
“官?”吕方心中一动,“是了,墨兄脚程快些,他必是已见了柳青天了,这酒菜想是刑部安排的。”一念及此,心中释然。跟着那伙计到得暖阁,但见桌上八菜一汤,甚是丰盛。吕方暗赞刑部官员想得周到,这一顿饭非但吃得酒足饭饱,更对告倒巨奸增添了不少雄心。
再赶了半日的路,终于到得了京师。虽然墨无极说过,锦衣卫已四处抓他,但城门外并没有吕方想象的自己的画影图形。顺顺当当地进了京城,吕方回望身后高大的城门牌楼,不禁心绪起伏,忽然痴性发作,向着城门拜了三拜。进出城门的百姓见他举止怪异,均是侧目指点,掩口微笑。
其时正值大明中叶,正德年间天下殷富,京师更是满目繁华。吕方顺着大道前行,左右顾盼两旁那花色百出的买卖店铺,只觉眼花缭乱。忽听身后有人叫道:“吕先生,小人高天,可把先生盼来了!”一个中年人宽袍大袖,打扮得如同富商模样,恭恭敬敬地向他作揖。
吕方料不到刑部安排得如此严丝合缝,自己才入京师,便已有人来迎候,也拱手笑道:“有劳高先生久候。咱们这就去见大人么?”那高天摇头道:“先生一路辛苦,自午后便疾赶了四十里路,劳累无比,还是先找个地方喝茶。”吕方听得他连自己路上的行止都说得准确无比,心内更是佩服,笑道:“既然大人早已安排妥当,我便全听安排就是。”他跟高天询问墨无极的事情,高天只笑言“不忙”,拉着他进得一家奢华无比的大酒楼。
喝的茶是正宗的杭州狮峰龙井,茶色青碧可爱,入口则满怀清新。只是吕方出身贫苦,不晓茶道,连灌了一大壶,才擦着汗笑道:“这口渴终是解了!”高天含笑不语,又安排上菜,诸般酒菜穿梭般摆上,尽是吕方闻所未闻的珍馐美味。吕方疑惑着不敢落筷,在高天殷勤相劝下才开怀畅饮。
这一顿酒菜直吃了半个时辰,眼见还有新菜不住摆上,吕方终于打着饱嗝停下筷子,道:“先生,吕某没甚功劳,柳青天无须如此破费。”高天的眼中忽地闪过一丝狡黠光芒,冷笑道:“谁说是柳青天了?这顿酒菜,连带你在京城外的食宿,全是钱大人的安排。”
吕方大吃一惊,腾地立起,瞋目喝道:“钱彬?你是这狗贼派来的!”高天给他这声怒喝惊得一晃,定了定神,才冷笑道:“你这吕痴子真是痴到了家!若非钱大人放你进京,你这厮孤身一人,半道上早死了十七八回了!眼下你酒足饭饱,快跟我去见钱大人!”
“吕某大好男儿,一身清白,见那钱彬奸贼作甚!”吕方愤声怒喝,这时才猛然惊悟,“也只有钱彬掌管锦衣卫的通天手段,才能将我的行踪把握得如此清楚。”想到自己被这群奸人耍弄,蓦地痴性发作,大叫道:“在下便是吃沙吞土,也不吃这奸贼的分毫酒菜。”伸手入口,在喉咙上一阵抠弄,跟着哇哇狂吐起来。
高天又惊又怒,跺着脚连连喝骂。吕方将一顿酒菜吐出不少,又端起酒壶,灌口酒在嘴中漱了,一口喷出。见高天手忙脚乱地逃开,吕方仰头大笑:“钱彬,你这恶贼祸国殃民,天怒人怨,吕某看你还能猖狂到几时。吕某进京告状,便没想活着回去!嘿嘿,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呵呵,你要去寻柳青天么?”高天才缓过神来,咬牙切齿地冷笑道,“好啊,刑部衙门在哪里,我可以指点给你!”吕方不理高天的指手画脚,转身大步下了酒楼。寻思着杨知府跟自己说过那柳青天的住处是在长安街东侧,便快步赶去。
其时明朝以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为“三法司”,刑部受理天下刑名,都察院主纠察,大理寺主驳正。刑部作为百姓上诉的主审衙门,下设十三清吏司,受理复审各省上诉案件。跟杨知府同为陈阁老门生的柳峻主持刑部,执法严明,素有“柳青天”之称。三法司衙门在正统年间新建于宣武街西的阜财坊内,柳青天的大宅便在这被称为刑部街的长安街东侧。
吕方大步流星地赶到那里,却见柳府大宅外混乱一片。几名锦衣卫正气势汹汹地进出宅门,府内连呼“冤枉”的哭喊声伴着锦衣卫的叱喝声不住传来,一众闲人好奇地探头观望,都被守在门口的锦衣卫厉声喝开。
“柳大人难道出事了?”吕方的脑袋嗡地一响,快步奔去,听得几个闲人议论才知,原来昨日锦衣卫已将刑部尚书柳峻逮捕下狱。“这……这是怎么回事?”吕方胸中满蕴悲愤,大步上前,对那守门的锦衣卫喝道,“敢问柳大人所犯何罪?”那锦衣卫倒给他的气势慑住了,冷笑道:“何罪?这是万岁爷亲下的御旨,柳峻还在镇抚司大狱里面呢,你有种便去镇抚司大狱里去问他!”
“万岁圣旨?”吕方心内又悲又疑,“万岁到底因何要将柳青天下狱?”怔怔发愣之际,那锦衣卫骂骂咧咧,将他一把搡开。
一股怒火猛地自心底蹿起来:“告状!柳青天虽然被抓,刑部还应有主事的吧!”吕方掉头便往长安街西侧奔去。刑部已经散衙,只门外立着几个守值的衙役。吕方抄起鼓槌便击鼓喊冤。
阜财坊内的刑部大堂冷寂寂的,透着一股慑人的阴森。
“你是青州府秀才吕方?状告何人?”
“状告……钱……”吕方的心内忽然打了个转,将那“彬”字硬生生咽下,杨关毅只让他将折子交给柳青天,请柳青天定夺参倒钱彬之事,自己硬生生状告钱彬,实是全无实凭。灵机一动,他仰头喊道:“状告钱伯仁!”这一仰头,才看清端坐在阴郁大堂上的那个刑部官员,好冷好冷的一对眸子。
“状告钱伯仁何事?青州府衙如何结案的……”那双眸子冷幽幽地罩着他,待听他细述了一番案情,那人才冷笑道,“嗯?既然此案已经发由大理寺重审,三法司自有安排,你胡乱来刑部击鼓作甚?来人,重笞五十!”
这过堂竟是异常的干净利落。大堂上端坐的刑部官员只略略听吕方说出个大概,便动了刑。但被打的决非被告者钱伯仁,而是千辛万苦赶来告状的吕方,他成了“滥诉刁民”。而钱伯仁,压根就没有被传唤到堂。拖着双腿挨出刑部衙门,吕方已疼出了满身的冷汗,但心内更觉阵阵无处申诉的凄冷和憋闷。
“阁下还走得动吗?”不知何时,那高天已笑吟吟地溜到了他身前,低笑道,“钱大人要见你!”吕方挺直了身子,铁青着脸道:“还是那句话,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