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程青芜笃定地说。
“是不是找到那具身体,我就可以和你们一样了?”我兴奋地说,“然后我们就可以回去见我的父母了?”
“应该吧。”程青芜回答。可是从她闪烁的目光中我隐约猜想,事情恐怕不会那么简单。如果我获得了那具身体,那身体原先的主人又该去哪里呢,莫非还是住在程青芜的葫芦里?不过这事不归我管,我又何必白费力气去考虑呢?
赵国都城邺城是在曹魏邺都的基础上增建的,它是中州北部最繁华的城市。邺城有内外二城,外城东西七里,南北五里,有中阳门、建春门、广德门、金明门等七门,为百官平民和商人所居,内城则北临漳水,在外城北部,乃是赵国皇帝石勒所住的宫城。
中州北部大多为一望无际的平原,因此邺城就仿佛从天而降的一座神仙府第,远在六七十里地外就可以望见。我从来不曾见过、甚至从来不曾想象过如此豪华峻伟的城市,因此这六七十里地,我都是趴在葫芦口傻呆呆地度过,连一瞬间也不舍得把眼睛从那丹青巍峨的城楼上转开。
“看看你,就整个一乡巴佬。”程青芜笑嘻嘻地讥讽我,“才看到个城楼就这模样,若是见到了宫城中的铜雀台、金虎台和冰井台,还不知道口水要流多长呢。”
我笑了笑,没有顶嘴,这个时候还是乖觉些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我找到了合适的身体变得和程青芜一样高大的时候,再想办法把她塞进葫芦里试试。
从城南的中阳门进入邺城,如同一条五光十色的宽大彩带铺陈在面前的,便是邺城最为繁华的赤阙街了。我正东张西望地观看这赤阙街上的景色,一队身穿土褐色绸服的宦官忽然朝我们围拢过来,当先一人朝着程青芜笑道:“我大赵皇帝久闻仙姑风采,特请仙姑到宫中一见,皇上要亲自向您讨教养生之道,神仙之术。”
我为难地扭头看着程青芜,心想以她对羯人的成见,恐怕不会愿意进宫去参见羯人的皇帝。谁知程青芜却满脸堆起笑容来,客客气气地向一众宦官道了谢,迈步便上了他们所抬的肩舆。
“青姨,难道你没有听说过为人要表里如一吗?”仗着旁人听不到我说话,我气鼓鼓地朝她抱怨。
“笨蛋,你那个身体在宫里,要不我怎么进去?”程青芜低低地骂道。
“你不是法力高强吗,难道不能偷跑进宫?”我不满地问。
“使用法术就像耗费力气一样,当然能省则省。”程青芜说着便将葫芦盖子塞上,让我深刻地体会到一个人要讲气节讲真话得付出什么代价。
坐在不见天日的葫芦里,我默默掐算着时间,想必这个时候已经进宫了吧。联想起方才程青芜给我提到的铜雀台、金虎台和冰井台,或许我再没有机会亲眼目睹它们的盛况,我不由又气又急,站起身对着葫芦内壁拳打脚踢,又奋力跳起想要掀开葫芦塞子,却于事无补,当即大声骂道:“程青芜,你快放我出去!否则……否则我告诉我爹娘,让他们找你的麻烦!”
不知是不是我的威胁起了作用,葫芦塞子果然掀开了一条缝隙。我连忙爬过去往外张望,却蓦地对上了一只巨大的眼珠,正一瞬不瞬地盯着我。不知为什么,这只眼睛让我感到无比的恐惧,仿佛它见惯了太多的杀伐和血腥,本身早已变得冰冷残酷。我猛地缩下了身子。
“朕什么也没有看到。”一个低沉的声音透过葫芦塞子的缝隙传了进来,难道他就是赵国那个羯族奴隶出身的皇帝石勒?
“请恕贫道直言。”程青芜的声音回应道,“陛下虽有仙缘得遇贫道,但毕生杀伐太过,至今万里外仍有未归的孤魂,市曹内还有鲜血淋漓的刑罚,因此神丹大道,不是那么容易求得的。”
石勒哼了一声,显然心中愤怒,却压抑着未曾发作:“朕笃信佛教,宫中奉养僧尼众多,今日只是听说你的神迹好奇一见,什么神丹大道,不求也罢。”
“可是陛下连你赵国的国祚也不考虑了么?”程青芜淡淡地道。
“放肆!”石勒猛地一拍桌子,吓得我在葫芦里也是一抖,就仿佛一道霹雳在头上炸开一般。所幸石勒没有继续发作,沉默了一会又道:“朕出生微贱,马上取天下,许多事情乃是迫不得已,也无从回头。不过朕的太子石弘,仁孝恭顺,好文轻武,颇有仁君风范,日后当是守成之主,佑我大赵国祚绵长。”
“既然如此,贫道无言请辞。”程青芜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站起来打了个稽首,“这三粒金丹虽非仙药,却也有强筋健骨之效,就算是贫道的见面礼吧。”
“仙姑可想要朕什么馈赠?”石勒慷慨地问。
“听说邺宫富丽非常可比天上仙居,贫道只求一观,不知陛下能否恩准?”程青芜大大方方地道。
三、天下至美
程青芜总算没有恶毒到家,离开了皇帝石勒之后便拔去了葫芦塞子,让我可以大肆窥探宫城中的景色。其实我也能够脱离了葫芦自由行走,只是人小腿短,比乌龟快不了多少,只得委屈窝在那道姑腰间的葫芦里,心里只当她跟羯人骑士所乘的马匹差不多。
宫城中除了供奉祖先的宗庙,主要建筑便是听政殿和文昌阁,作为皇帝办公的所在。文昌阁西面是内苑,鼎鼎大名的铜雀台、金虎台和冰井台就座落在内苑之中。
程青芜胸有成竹,径直带着我就往内苑里面走,好在之前她得了石勒的准许,倒也无人敢阻拦。沿着花木扶疏的石径走了一阵,前方赫然一座高台,高达十丈,台顶铸有一只一丈六尺的铜雀,金光灿烂,展翼欲飞,而这座高台南北二侧又各有一座八丈高台,无不精雕细刻,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铜雀三台,天下至美矣……”我正搜肠刮肚想要背诵两句有关铜雀台的诗句,程青芜却脚步匆匆绕过三台而去,显然心思并不在此。我猜想她一心直奔那个适合我的身体,倒也不敢抗议,只是拼命回头凝望那三座美轮美奂的建筑,差点把脖子都扭断了。
铜雀台东面是一个浩大的荷花池,程青芜走到池上的玉带桥上便停住了脚步。我一看又是满目荷花荷叶,大感无聊,却又不敢催促程青芜,只好百无聊赖地趴在葫芦口,闭上眼睛打盹。
忽然,远远传来一阵少年男女的嘻笑声,显见是为了争采莲花莲蓬撩水嬉戏,我便忍不住睁开眼来,发现程青芜也定定地盯着那群人,垂在身边的手指不停地掐算着什么。
画舫渐渐从茂密的荷花中绕了出来,上面乘坐的羯人贵族无不衣饰华美青春年少,然而吸引我的却是一个一身鲜红衣裙的少女——就仿佛天上的太阳坠落在荷花池中,让整个天地都陡然生色,却让她身周的每一个人都黯淡无光。
此时此刻,那个少女正立在船头,指着湖心岛旁一株罕见的金莲雀跃道:“快把船划过去,我要那一朵!”
“小姐,那里淤泥很多,船划不过去呢。”艄公为难地道。
少女一听,脸色立时沉了下来,嘟着嘴闷闷不乐地走回船舱里坐下。我看到这里,差点按捺不住就想从葫芦口跳下去,摘下那朵金莲以博她一笑。然而还不等我做好这白日梦,已有一个眉目轩敞的华服少年向那红衣少女笑道:“这有何难,让石宪下船去摘好了。”
“对呀,听说石宪你有些古古怪怪的本事,去帮我摘了那朵莲花来,下次太傅打你板子的时候我就帮你求情。”红衣少女当即将视线转到画舫的角落里笑道。
我此刻才注意到画舫的角落里坐着一个人,年纪跟我差不多大,穿着件半新不旧的青衫,比起同船神采飞扬的同龄男女,越发瘦伶伶地像根芦苇。看他之前不言不动,双手也只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想必是个不太合群之人。
不出我所料,这根叫做石宪的芦苇连声音都是冷漠平板的:“我没有什么古古怪怪的本事,也不用你帮我求情。”
“恢哥哥,你看他……”红衣少女气哼哼地转过头,朝坐在身旁的华服少年求援。
“石宪,你以为你父亲是中山王石虎,手握重兵,就可以不听我们的话吗?”那华服少年有心在红衣少女面前一展威风,当即站起来对着石宪硬声道,“濮阳侯石宪,本王命你即刻下船去给恒露摘金莲,你敢抗命不遵?”
原来她叫做恒露。我心潮澎湃地想着,暗暗大骂那个石宪不懂风情,在这样的佳人面前居然还是一副槁木死灰的模样。
“是。”石宪这次不再反抗,在众人幸灾乐祸的眼光中走到画舫一侧,撩起衣衫前襟就跳下水去。
水并不深,只是没到了他的胸口。石宪小心翼翼地朝着前方摇曳的金莲迈步走去,却蓦地停下了脚步。
“快啊,你磨蹭什么?”画舫上尊贵的王爷公主们齐声催促着。
石宪咬着牙不作声,也不动作,然而身子却逐渐往下沉去,池水渐渐向上淹没了他的肩膀,直至淹没了他的下巴。
“不好,侯爷是陷进淤泥里去了!”艄公猛地醒悟过来,惊惶失措地叫道,“二王爷,快……快命人去救……”
“罗嗦什么?”画舫上领头的二皇子石恢朝艄公怒喝了一声,“午膳时间到了,还不开船回去?”
“是……可是侯爷他……”艄公还待开口,石恢已一耳光将他抽到一边,“开船!”
画舫果然重新划动起来,距离陷在水中的石宪越来越远。眼看池水已快要淹没石宪的鼻尖,而他仍旧像死人一般不言不动,红衣少女恒露忍不住扶住栏杆探出身子叫道:“石宪,只要你求饶,我们就救你出来。”
“恒露,别理他,我们整了他这么多次,他哪回真正出过事?”石恢在一旁不以为然地道,“有些人天生贱命,哪里那么容易就死了呢。”
画舫渐渐隐入茂盛的荷花枝叶中,我再努力睁大眼睛,也看不到那袭燃烧了我的红衣了。整个荷花池又恢复了宁静,连一点欸乃的水声也消失殆尽。等我终于从恒露的音容笑貌中回过神来时,我才发现石宪站立的地方只剩下了一点乌黑的发髻。
“唉,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