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行动无声,缓缓飘到了屋顶。
女人低声叹道:“宋图南汉,我就知道烟火教不会坐视。好容易查出一群瘴疬使放瘴宫中,没想沆瀣使跟着就来了……不知氤氲使也到了没?不必多说,瘴疬使是我杀的。”
那来人似乎也钦服她的爽快。
女人却遥遥地看着那个宫城。整个汴梁城都黑黑的,只有那个宫城,还在灯火阑珊之中。
她望着那宫城心中默念:胤,无论如何,我会护着你。可这次,你得罪的人太强了。南汉之主刘鋹,本人虽昏慵无道,可他背后的烟火教却不是一般的不好惹。瘴疬使我已代你除去,也去掉了他们以瘴气欲图暗害你的大患,可他们一向不以技击名家。现在来的却是烟火教第一剑术名家。
——这个人,以我的“肘间刃”,我自谅战他不胜。
她的心里忍不住浮起了一丝苍凉。
死她并不怕,何况是为他而死。她怕的是,死也无益。
她静静地站在屋顶上,好如这风中的一朵莲花,连那沆瀣使看到了都似升起了一丝怜惜之念。
可他说:“你一个民间弱女,与姓赵的又有何干联?不可轻抛性命,你走吧。”
那女人低叹了一声:轻抛,这一生轻抛的也多了,从前丰盈的乳都轻抛得现在干缩如核桃,从前桃花的面现在也轻抛得黄薄如纸,再轻抛一些又有何妨?
她忽然轻笑了下:“我打不过你……”
——我打不过你……可我要杀了你!
那前一句是她对自己命运的判定,可后面眼神突然的险锐却是对那判定的反抗!她一句说完就已扑了上去。沆瀣使果然不愧烟火教第一利剑。他剑一出,空中就水汽大盛。可那女子扑身而上,肘间刃一出,全是与敌偕亡的战术。她身为女子,行走江湖,赌命之心反较男人更盛。只听她一声声低喝道:“我打不过你!我打不过你!”
叫一声,就出一招。那叫声反似成了她对自我的激励,赌咒似的、负气似的、使了血性的,和她那认定的“我打不过你”这一信念拚上了。
“沆瀣”本意为夜间的水汽,沆瀣使的剑意本也如那夜间的水汽般缥渺无着落。他本怀必胜之心,可他也全没料到这一战会战得如此狼狈!他从一开始面对这个女子时,心中似乎就对她有欣赏之意:瘴疬使在烟火教中虽不以技击名家,那可是只对于高手来说的,这女人居然可以一战杀了他们六个,实在了得!
他开始听到那女子叫一声“我打不过你”就出一招时,心中忍不住微微一荡。面前凶狠杀来的似乎不是一个四十有许的女人,却似一个跟命运赌了气红了苹果样脸儿的少女。
身逢乱世,沆瀣使平生不近女色。可这一次,他头一次对一个女子生发出些感应来。
可接下来他才觉得不妙,这一战居然如此狼狈地进行下去。那女子一上手就全是博命的招术,那不似高手搏杀,完全是里巷间青皮莽汉们的对砍了。自己纵可杀她,只怕落下的伤也会难愈。
沆瀣使越打越心惊,心惊中却渐渐杂夹着激赏:这乱世中他见过的女子多矣,可这样不依权贵而骄,不因寒素而怯的却似乎头一次碰着——而如何让我遇见你在这样的情景?他都几乎生出不忍杀之的念头了。似乎情愿看着一个女人为一种什么隐秘的激情跟他这样一直缠战下去。
烟火,烟火,自己枉自出身“烟火教”,且忝为三大护法中剑术最高的一个,可自己一直试图去除的就是烟火之气。那女人的招法间却才是原来可以让人如此动心的“人间烟火”之味。她拚杀的是她那狭小人生里充塞得满满的情仇,与之相比,自己这只求自立的剑术未免太过虚妄得无益了。
沆瀣使心中这么想着,半个时辰已经过去,他还是在那女子身上添加了数十道浅浅的伤痕。他不忍杀她,只想她流血力疲。
力疲后怎样,他没有想过——抱着她远远地离开这战乱苦惑,找一个地方可以跟她另起人间烟火吗?那似乎是太狂悖的念头了。明知其不可,但想想这枯冷生涯,有那么一丝丝绮念也足以让人心动了。
可突然,沆瀣使低叫了一声:“不对!”
然后他忽然收身后退,身子摇摇欲坠,口里痛楚道:“你使诈……”
他的一双瞳子间蒙得隐有水汽,水汽后的眼神却是哀凉的。
那女子终于可以收刃喘息。她大口的喘着,抿着的发早乱了,浸着汗粘在脸上,可她的眼中在笑。她的手一抖,右袖卷了上来,袖中冒出的原来暗暗有烟,混在夜色中全不可见的烟,那是她得之于瘴疬使的“无色之嗅”。它正阴阴地燃着。只听她低声说道:“这可是你同门的东西啊!我知道你有解救之道,但想完全恢复,没有三年,是不成的了。”
沆瀣使望着她的神情说不出是怜是羡,只见他清惨一笑,低叫一声,勉强控制着摇摇欲坠的身形,人已如水汽般向黑夜里遁去。
他方退,京娘就已软倒。
【3、花蕊】
京娘病了。
激斗中,她虽然鼻中早塞了瘴疬使避毒的解药,可他们的毒瘴之气太厉,竟连他们自己的解药也不能全解的。
何况,她还受了伤。
受伤之后是发热。热后了又冷,打摆子似的。从火焰到冰窖,只需一霎。
她蜷缩在旅舍内的床上,已有三四天没吃没喝了。她一时被病痛折磨得以为自己已死了,一时清醒过来,脑中却笑笑地想:原来,我骗你打摆子一次,折腾你为我穿了又脱,终究是会有报应的。
那时她正热得面颊如火。她享受那病痛似的有些病态地想:我这热病,可不是现在才开始发作的。热出来好!发出来后,也许,我终将归于平静。
然后她想起那沆瀣使,她其实见到了他那水汽双瞳后面热热的眼睛。不知怎么,她升起了一丝感激之情。原来,原来还是有人为我动心的。为这动心,年近四十的她心里也不免也有一毫感动吧?
可他的动心却似正由于她的纵情。不知怎么,京娘对那沆瀣使竟隐隐有一种知音的感觉。觉得,自己这一场生命,一种守护,一点执念,有如暗放的烟花,只有他,是那个看到了一点隐约、且还为之触动的观者。
“我不能死。”
“如果我死了,他的身边,也就再也没有女人了。”
京娘在病中还在这么执执地想着。
其实,他的身边……并非真的一直没有女人的。
以京娘知道的,就很有几个。就说最近的……乾德三年,胤举兵入川灭后蜀,除掉了蜀主孟昶,也掳回了……花蕊夫人。
那花蕊夫人,她曾见过,果然丰艳非自己一个江湖间女子可比。她记得有人传说胤得意中曾笑问花蕊夫人亡国之事,花蕊夫人只清歌了一曲:
〖君王城上树降旗,
妾在深宫哪得知?
十四万人齐解甲,
宁无一个是男儿?〗
果然婉媚,果然清艳,果然曲尽奉承、善解人意。据说赵匡胤闻之大笑,那之后,胤就将其纳为深宠。
奇怪的是,京娘并不嫉恨,她想的是——原来女人就应该是那样的才惹人怜吗?她第一个念头竟是如此。
她知道花蕊夫人的骄奢,也知道她如何耸动得蜀主孟昶更加骄奢。传闻中他为她起的水殿楼阁,就足足玉界琼田三千顷,单只是为了避暑。而那骄奢,也算后蜀一个亡国之因吧?
可她依旧全不负责,只是一句:妾在深宫哪得知啊!
……十四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个是男儿……责任都是男人的。花蕊夫人她再度承欢。她可以恭迎着一场劫掠,在劫掠中还哀弱得再惹人怜……被动的女人总是无错的,也如此才可以讨得男人的欢心,是这样吗?而在那一场千里相送中,自己的表白,是不是从头到尾,包括那场最终的“自缢”,都太过绝决,太过主动了呢?
原来终究是,这一身功夫,一点自恃自误自身了啊!
她在病中忽然一笑:男人的道德可真奇怪,他不肯担那“挟恩图报”之名,拒绝了自己。可他却可以劫掠来一个女人任他摆弄。
——救的就是救的,劫掠的就是劫掠的。他的脑中是这样恩怨分明着。主动的他是不要的,他要他来强迫!
可就是想起这样一个男人,她却像还怀着一个母亲看着孩子式的深情。
可花蕊……现在也死了。
胤的弟弟嫌她女色误国,屡屡谏劝,他未能纳谏。
终于,在一次校猎中,花蕊夫人得意洋洋地男装随侍——穿上箭衣盔甲——她知道这样的装扮可以博得胤的笑乐吧?
可胤的弟弟赵光义拉弓欲猎时,忽然转身,一箭把她射死了……
【4、氤氲】
宫禁号称森严。
可京娘乔装成宫中女史,还是无障碍地从掖庭宫走向了含光殿。
她并不得意于自己的机智与功夫,却满腹焦虑地想:怎么可以如此?
胤,你虽位尊九五,可你这个家,绝对还不如我能给你建的一个山脚深洼中的茅屋蓬舍来得安全!
那丝焦虑就挂上了她的眼角。
为了这没日没夜的焦虑,她的眼角早已展开了一丝丝深刻的纹路,焦虑得不再美丽了。
走在那巨大的青石板铺就的路面上,离含光殿越近,离胤越近,她反而像觉得离他越远。
——是好久没看到他了,原来,他已升得这么高,离得这么远。
她猛地怀想起当时年轻的他。那尘土中的行走,那千里相送的日子。做男人,做到恰到就好……是谁对着秦始皇的车辇羡慕地道:“大丈夫当如是”?好像那才是做男人的极致。可那已遥远得不成其为男人,高耸到只需要一个自认极度卑贱的女人来配……能宠爱花蕊这样女人的还叫什么男人?
做男人,还是做到恰到最好——什么是恰到,那时你送我时,满路风尘,你提着一根梢棒,裸着的胳膊上满是沾着尘土的汗毛,可有时,你满脸上,每个毛孔都爆炸着忿怒,有时、又每个毛孔都沾着笑……想到这儿京娘心中就余火残温地一跳。
她感觉到这一跳,也感觉到那时才是“恰好”。
可接着,她心中忽有点欲哭欲笑的悲情:
——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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