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严最受欢迎的课,是经管院和德语系合开的选修——中德经济关系。她在第一堂课上说,我不拿应试教育迫害大家,这是选修,最后每人交给我一篇小论文,摆事实、讲道理,能提出数据的,请务必拿数字说话,德语系的用德语写,经管的德语还是中文自己权衡。
几周以后,庄严发现阶梯教室里的学生已经小规模超过了报名人数,而学生们在每堂课后的五分钟提出的问题也开始五花八门。
“庄老师,外国留学生在德国能打上工吗?能养活自己吗?”
“要看运气,我以前打工的地方时薪还不错,勉强能养活吧。”
“庄老师,德国有什么好吃的?”
“没好吃的。”
“庄老师,你在德国这几年有没有谈恋爱啊?”
“哪位还有和中德经济关系有关的问题?”
“庄老师,我们现在的GDP已经超过德国世界第二了,出口也超过德国成为世界第一了,你觉得中国经济开始腾飞了吗?”一个坐在前排的男孩子站起来问道。
“首先有一个观点,德国衡量经济发展不以GDP为纲,他们重视的是通货膨胀率。目前中国确实成为世界最大的出口国,可是各位同学想想,我们出口比例最大的是什么,原材料,纺织品,这背后的代价最起码是资源和环境,同时还导致了不符合市场规律的低价竞争。另外,过分强调扩大出口,后果之一是通货膨胀!我现在提一个问题,有没有人觉得一味地追求第一,是偏见?”庄严看了看讲台下,点头的并不多,她又接着说:“强加给我们的评价标准不一定是完全正确的,就是因为有偏见,所以才给了某些人投机的可能,投机的人多了自然就有泡沫了,就像现在的房地产,各地在建的高铁,这些支持着地方的GDP。咱政府要保持GDP每年两位数的增长,这本身就是偏见,所以在我看来,天朝经济离腾飞还远,先想办法摆脱泡沫的影子吧。好了,下课!”
说完这些,庄严低头关电脑,讲台底下居然响起了不太热烈的掌声。她抬头看着学生们,有些不好意思地鞠了一躬。
工作以后,身边家庭事业都稳定的女人逐渐多了起来。
她们总是会说,小庄这么漂亮,性情也好,怎么会交不到男朋友。
庄严淡淡地说,叫好不叫座,常有的事儿。
她们又说,学历太高,个子太高,可能是有点儿困难。小庄,你有没有什么要求啊?
庄严说,只要晚上桌上有饭,夜里床上有人就行了。
那成,包在我身上。
说着说着,相亲这事儿就被系里院里几个管行政的女老师干脆利索地立项了。妇女们一旦集结成组织,不管是官方的还是民间的,政府的还是江湖的,都有着一种异乎常人的热情和雷厉风行的干劲。她们当下给庄严商量出了一套形容词:小脸,大眼,长腿,高挑,端庄,温婉。庄严歪了下头,皱了皱眉,虚假广告不外如此。
热衷于相亲这件事儿的还有庄严的阿姨,她怀疑,这有可能是爸爸的授意。慢慢的,她也就习惯了,相就相吧,回来不就是为了能把自己嫁出去么,难道还要继续有意识的断自己的后路?奋斗吧,而立之前的工作重点——成为人|妻!
第一次去相亲,庄严从头到脚哪儿哪儿都不自在,她觉得自己就像当年去甘露寺的刘备,身边还没个赵子龙。一连几周高强度的相亲之后,除了无聊以外,她已经能应付得很好了,彼此客气地问候,落座,聊一些从介绍人那里早就知道的情况,然后,礼貌的道别。
这一天要见的是第十个还是第九个,庄严已经记不清了。他是某投行的高管,姓陈,南方人,文质彬彬的,戴个无框的眼镜,个子不高,声音悦耳。中途,庄严听他用家乡话接了个电话,完全没听懂,只是觉得鸟语花香的。
陈先生说几句话就要夹杂些英文单词,她会在心里默默把它们翻译成德语。
“哦……”,她听着,不抬头,拿小勺一圈一圈地搅着咖啡,专注地看着褐色液体中形成的那个小漩涡。
陈先生仍然在絮叨。
“哦……”,庄严端起咖啡,冲他笑笑,喝了一口,凉了。
陈先生的絮叨有始无终。
有音乐,有情调,可是缺了一颗乱跳的心。庄严想着,叹了口气,望向窗外,人行道上有从树叶的缝隙间洒落的光斑,还有在光影里不断轮换的人们。背景里那个好听的男声低吟浅唱:
你会不会忽然的出现
在街角的咖啡店
我会带着笑脸挥手寒喧
和你坐着聊聊天
我多么想和你见一面
看看你最近改变
不再去说从前只是寒喧
对你说一句只是说一句
好久不见
相完亲介绍人有电话打过来。庄严接了,说陈先生英语太好,怕以后沟通方面会有障碍。
对方惊讶,你们见面说的英语?难为你了,小庄,下次一定提醒他讲中文。
其实没什么太值得挑剔的,见了这么多,乍一看,除了个别衣着打扮混搭得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还都挺好的,谈吐、举止都挺得体的,可好像就不是自己喜欢的那款。
介绍人又说,小庄啊,你一定得说具体条件,要不然没法帮你啊。
庄严就说,有正当职业,会做饭,要是能有幽默感和同情心更好,再能有点儿担当就完美了。
介绍人说,这要求其实不高啊,那外貌呢,性格呢,生活习惯呢?
庄严说,人长得周正,一般帅就行;最好身材好点儿,比我高的优先考虑;说话不用太客气,骂人也能接受;不排斥抽烟这样的不良嗜好……说着说着,心仪的那款就越来越清晰,除非能找到个一模一样的,要不然怕是没人帮得了自己。最后,庄严抱歉地笑笑,说谢谢您,别再为我费心了,我不想再见了。
往心里去的路就只有那么一条,有个人不上不下的卡在中间,旧的不去,新的怎么可能进来?
(二十八)被和谐的五分钟
天有阳光,心无阴霾,劳有闲暇,了无牵挂,庄严盼望的日子没有持续多久,或者说,还根本还不曾来过。
下了课,买完饭,她找了张桌子坐下。一个高高瘦瘦,斯斯文文的男生突然端着餐盘在她对面坐下,微笑地看着她。
庄严抬起头,困惑地看了看周围的空桌子,但还是冲他点点头,笑了笑。
男生见她不开口,就问:“同学,你几年级了,哪个院,哪个系的?”
“经管院,会计系。你几年级了?”她反问。
男生并不掩饰目光中明显的示好,回答说:“经贸院的耿霖川,你知道吧?我是他的研究生,二年级。”
耿霖川很出名,经贸院最受欢迎的副教授,财税系最年轻的研究生导师。开学第一天,庄严就听见系里坐班的小姑娘在办公室里一往情深,两眼迷茫地议论他:
“刚才来的那个就是耿霖川?”
“帅吧?”
“比传说中还帅诶。”
“他这学期给咱们系本科上税法。”
庄严点点头,继续吃饭。
男生从兜里掏了张纸出来,“这是我的手机号,宿舍号。我姓毛……”他略一迟疑又接着说道:“毛利小五郎的毛。你贵姓?”
同道中人也不用这么明火执仗地勾引吧!
“我姓江,江户川柯南的江。”庄严有点儿想乐,拿食指把桌上的那张纸一直摁到自己眼皮底下,仔细看了看——毛锡平。“蓄谋多久了?”
他没料到这位女同学如此一针见血,不好意思地笑笑,“观察你两个月了。”
咽下嘴里的饭,庄严漫不经心地说:“继续观察,还能有新发现。”然后她抬起头眨巴着眼睛,笑笑地看着旁边端了餐盘走过来的学生。两个小姑娘乖乖巧巧,甜甜地叫了一声,庄老师。
毛锡平的脸腾地红了,他重新打量庄严,西装外套,白T恤,牛仔裤,盛了一勺拌着米饭的烧茄子望着自己,半晌才喃喃一句:“经管院,会计系,你是……老师?”
庄严笑了,说:“真相只有一个。”
毛锡平端了餐盘讪讪地走去了临近的桌子,和两个同学坐在一起。一个男生跟他勾肩搭背,他低低说了几句,他们起哄笑骂,好不热闹,纷纷抬头偷瞄庄严。毛锡平听他们笑完也牵起一线极不自然的笑,又回头朝她这里望了望。
遇到毛锡平三天以后,庄严就第一次跟大名鼎鼎的耿霖川有了直接联系,是因为一本书。
图书馆的李老师说,庄老师,不好意思,这书目前架上只有几册,都被学生借走了。不过,你可以直接找耿教授,他是第二作者,一定有私藏,我帮你电话联系。李老师声音里满是歉意,脸上却是掩饰不住的兴奋,对庄严将要无法自拔地坠入情网充满了期待。
庄严敲了敲耿霖川办公室的门。
“请进。”
屋里的男人,三十多岁的样子,很有魅力的五官,表情谦和宁静。他坐在靠窗的桌子旁边,双腿交叠着,抽着烟,对着电脑,桌上摊了几本书,像是在写东西。
“耿教授,李老师给您打过电话,我来取一本书。”庄严走进办公室,站在门口的位置。
“哦,坐吧,庄老师。”耿霖川说话的时候看着庄严,觉得她整个人有一种干干净净的柔和之感,跟站在讲台上完全是两个样子。他站起来,往烟灰缸里弹了弹烟灰,到书架上找书。“我这里还有几本相关的书,你有需要可以一起拿去看。”
庄严接过来,没有多看就直接抱在怀里,笑了笑说:“谢谢,我期末还您,可以吗?”
“不急,你慢慢看。”临出门的时候她被耿霖川叫住:“庄老师……”
“嗯?”
“你的中德经济关系,我去听过,很有意思。”他的眼睛里有笑意,有真诚,还有一点点不知名的光彩。
庄严稍微怔了怔,堂堂副教授去听她一个刚出校门的小老师的课。
耿霖川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嘴角,这年头,会害羞的姑娘不多见了。“你在研究税法方面的东西?”
“对,我在做一个德国企业在中国大陆投资的课题,主要是税收方面的。”她停了一下,又说:“您是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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