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诚说:“你现在去Hausmeister(物业管理员)那儿,在车间旁边那个小楼,E层,找他借个小推车推过来。”
“嗯?”
“现在就去,跑着去,要不一会儿都上食堂吃饭去了。这儿你甭管,不用锁门,我给你看着。去吧,门卡带上,他得登记。”
庄严推着小推车回来的时候,梁诚已经把该用的资料都运到了门口。
“往车上堆,你要一趟一趟往下运得运到什么时候啊。”梁诚说。
“您不用管了。”庄严两只手各提起了一捆书。她的胳膊和手都很瘦长,提着重物,腕骨显得格外突出。她说:“我能行了,您吃饭去吧。”
“你那小胳膊撅吧撅吧烧不开一壶水呢。”梁诚没停手。
两个人把全部资料堆好。梁诚推起小车往电梯去了,庄严赶在他前头摁了下楼的按钮。下了楼,俩人又一起把一摞一摞的书搬进了楼下停的面包车里。
“还有吗?”梁诚问她。
“还有点儿礼品,您真不用管了。”
庄严上了楼,又把印了公司LOGO的钥匙链,圆珠笔,拼图,纸袋往楼下运了一趟,还完小推车,看见梁诚在楼门口抽烟。她过去,点了下头,类似鞠了个小躬,说:“主任,谢谢您。”
梁诚见她面色绯红,也不知道是搬东西热的,还是不好意思了。“没事儿,我当日行一善了。别这儿杵着了,吃饭去吧。”
“您去食堂吗?”
“待会儿再去。”梁诚说完,又从烟盒里抽了一支出来。
这时候,市场部的同事Stefan刚好吃完饭经过他俩,打了个招呼。庄严要回办公室取饭卡,听见梁诚突然叫住他,也在旁边站住了。梁诚很客气地说,可以找人把车门锁了,下周展会要用的宣传册和礼品已经都运完。然后,他指了指庄严,又说,她是新来的学生,好多规矩都不懂,下次您事先教教她,免得把东西搞错了。庄严愣在当场,看着那个市场部的同事略有尴尬地笑笑,应承着,走掉。主任,他就是让我搬了点儿东西,您这是明目张胆的护犊啊。
梁诚回过头看她,“还不吃饭去,一会儿没了啊。”说完就低头点烟。
看着庄严走进办公楼,随着电动门的一开一合,她的话若有似无地飘散在梁诚周围,“抽成这样,您心里是有多大事儿啊。”最近,匪夷所思的事多了点儿,梁诚看了看抽了三分之二的烟,掐灭了,也进了办公楼。
从上次梁诚提醒庄严邮件署名以后,他没有再和她同桌吃过饭,一般都是自己一个人。上班的时候,他们聊天的机会不多,走得也不能太近,毕竟一个算是三十多岁的领导层,一个只是二十四五的学生工,有些话好说不好听,德语跟中文都是一样的。
午饭的时候,庄严还是坐在窗口的角落。她默默注视着刚进食堂的梁诚,买了饭,端着餐盘,似乎往她这边瞟了一眼,然后就在离餐具柜很近的地方找了张空桌子坐下了。一会儿,梁诚的手机响了,他急急忙忙地出去,一手擎着电话,一手揣着兜,慢慢走着,走到食堂侧门的草坪边上才停下,看着远处,不知道想什么。电话那头可能说了些什么,他把头低下去,看不太轻表情,低头的片刻,像是在笑,再抬头的时候,脸上还有些残存的笑容。然后,他就看见庄严注视的目光,愣了一下,似乎是责怪自己毫无意识地走到了她的视线中,便默默转身沿着原路返回了食堂。
梁诚重新坐回到自己的那张桌子,望向窗口,庄严已经不在了,他的心情不明原因地有些低落。他不介意一个人吃饭,他已经习惯了随便挑一张桌子,就坐的时候跟同桌的陌生人打个招呼,离开的时候说句再见,这挺好。他不介意每天的生活里除了自己和工作再无其他,这样自在得有些寂寞的日子,挺好,就算是孤独不能消除,但是可以控制,自掘坟墓大可不必。
梁诚不知所谓地开导了自己一番,发现心情低落似乎有了明确的原因。本来,他只觉得从有到无无法接受,原来,从无到有也很可怕。
(七)风没动,幡没动
展会如期举行,五天。庄严不想旷课太多,请了两天假,孙自瑶替班。
第一天。
梁诚到得很早。他瞟了一眼穿着衬衫、牛仔裤的庄严,问了声早,开始绕着圈巡视整个展位,直到觉得一切准备停当了才停下来。修长的身影向庄严走过来,他用沙哑的声音说:“你也就是先天条件还凑合,一点儿不重视。你瞅人家这一个个的。明天正装,高跟鞋,化妆。”他随手指了一下展台前走过去的姑娘,“怎么也得这样吧。”
庄严看了看那个姑娘,哦了一声,又是一个制服控。本以为自己只是在有中国客户来的时候充当下翻译,没想到也是要站台的。
梁诚像突然想起什么来一样,捏起她挂在胸前的工作牌看了一眼,还是简历上那张照片,“就这看门的都没把你拦下?欠投诉。”身后是背板,面前是梁诚,退无可退。
他说完,扬长而去,把她瞬间的窒息也带走了。
下午,快闭馆的时候梁诚又过来了一趟,问了问Stefan是否一切顺利。庄严正在给一个高大的胖子发宣传册和赠品,梁诚听着,产品介绍详细,对答妥帖合理,措辞礼貌恰当。小徒弟,不错!
第二天。
梁诚依旧到得很早。
“知道贯彻领导意图了。”梁诚冷不丁俯身凑在庄严耳朵边上说了一句。她反射性地躲了一下,离开热源。
庄严化了妆,黑黑的一头短发,小巧的一张脸,白衬衫,黑色及膝裙、丝袜、高跟鞋,打扮得跟昨天梁诚随手指的那个姑娘几乎一样,只是裙子长了些。她刚化了妆不久,她唇上的颜色还饱和,就像水墨画上一枚小小的朱印。梁诚看着黑白分明的庄严,分明有种冲动,跟Tobias交待了几句,匆匆走了,一整天没再回来。
第三天。
课排得很满,一直上到六点一刻,庄严请假。
第四天。
情况同前,但是下课早,庄严想了想,还是在闭馆之前赶去了。梁诚刚好也在,孙自瑶正盯着他看。
“庄严,心烦。”瑶瑶小步踱过来,靠近她。
“烦谁呀?还是让谁给烦着了?”庄严说完,微笑着冲展台前经过的参观者点头。
“我看着小光还是喜欢,又不能对不起我们家Sebastian,真想无耻一回,跟小光鬼混两天。”
“你这女流氓就是思想上的,用不着学别人在作风上强求统一。”庄严揉了揉孙自瑶的头发。又说:“咱不能图一时之快哈。”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梁诚听见了,他看了她们俩一眼,眼神迷蒙倦怠。那眼神是先扫过人群才转到她们这边的,然后那道目光含义不明地在庄严脸上停了一下。他露出一个不太像笑的笑容就把脸转到一边去了。
众人一起离开展馆,梁诚不知道自己哪根神经被触动,握紧车钥匙,转头问孙自瑶:“用不用我捎你们俩回去?”
“不用了,我买的天票,就早上坐了一趟,不再坐一趟就亏了。”庄严说着,抬头看看铅灰色的天空,光线晦暗。
“就是没赚,你早上坐到学校,又从学校坐过来,已经两趟了。”孙自瑶说。
“主任您送瑶瑶吧,她跟我俩方向。”
梁诚看了她一眼,腹诽,跟瑶瑶不是一个方向没错,可你跟我是一方向。一阵风扫过来,灌进领子,清醒多了,很多事没法解释,越描越黑,流氓没错,思想跟行动上高度统一。他朝着瑶瑶眨了下眼,说:“走,回家。”回家,这词好久没用过了,说完,梁诚自己都激灵一下,哪有家啊,最多是个宿舍。
第五天。
孙自瑶中午下了课跑过来凑热闹。梁诚是下午来的。
闭馆以前展场里人已经不多,庄严拿了本宣传册瞎翻。孙自瑶小猪似的拱了拱庄严,微微侧着头说:“我观察半天了,小光有事没事的老瞟你。”
庄严用余光看见那个高高的影子又逼近自己了,压迫感骤增。高大,精壮,宽肩,细腰,主任,你把西装穿得真好看。他今天穿了身灰色的,黑色衬衣,以前没见过,觉得出奇的撩拨。唉,自己也是制服控。庄严颓丧地翻了一页书,食指被书页割了个小口子,不由得“嘶……”了一声。
“怎么了?”有个哑哑的声音在问。
“没事儿。”庄严低头看手,明明是很小的伤口,血却好像止不住似的,用拇指把血抹下去,过一秒,又再涌出来。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小光这么温柔呢?”孙自瑶跟庄严说,扭头又一脸坏笑地问梁诚:“小光,发情了吧?”
梁诚本要去拉庄严的手,在尚未触及她指尖的时候,看似不着痕迹地缩了回来,摸了一下自己的光头。他垂下眼睑,掩去几分尴尬,再抬头看向孙自瑶时已然神色如常,笑嘻嘻地吐了两个字,没发声音,看嘴型是“滚蛋”。
庄严低下头,正好看见梁诚胸前的工作牌,照片上的他,正望向自己,嘴角有淡淡的笑意,勾人心神。那一刻,庄严突然觉得有些紧张,愣了一下,转身去了洗手间。
晚上是员工Party,庄严和几个同事整理完展位,坐上了Oksana的车。梁诚先送了孙自瑶回家,然后才去那间餐厅。
工作以外的梁诚和办公室里的他大相径庭,连眼神都从透彻变成了含糊。他的脸很瘦削,瘦削得有些冷峻,可就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他扫了一眼在远处靠着墙的庄严,整个人罩在黄色的灯光里,纤细高挑。庄严没有美女的杀气,拆开五官看,哪件都不算珍品,按理说没什么存在感,可他就是做不到视而不见。她老实呆着的时候有点儿像水墨画,没什么出挑的颜色,安静淡薄,可开口说话又好像全不是那么回事,这个平衡得很好的矛盾体,很诱惑。梁诚恍惚了一下,奇怪自己用了“诱惑”这么个词。庄严好像对什么都不在意,跟她无关的一句都不多问,让干嘛干嘛,怎么训都听着。说她内向,好像跟谁都能开两句玩笑,说她开朗,有时候宁可冷场也不言语,不知道是分跟谁还是分时段。应该只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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