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门院落四面殿堂,皆是朱红漆身,鲜艳明亮。每座殿前都有合抱之粗的朱柱支撑大殿屋檐,柱上木质幅联高挂,黑底金字,熠熠生辉,烫鎏其上,端得一股睥睨雄视之气。
殿前一条路径,绕院而行,宽约五人并排,皆是有石块铺就。只是那石块并非如寒阳斋前青石板那般浑然一体,不见隙缝痕迹,反而是斑驳细碎,随意平陈。因着前几日的雨水冲刷,那石路甚是光滑,自有一股隐然成幽的韵味。
而在庭院正中央,为那盘庭石路所围的,便是一丛竹林。竹林呈长形长势,正顺着这院落的走向。与鹿屠斋后竹林相比,自是少了些林密叠重的气势。但是这簇苍竹葱郁青翠,枝长叶深,自有一股欣欣向荣之势,亦是颇得意境。那竹林空有一角,几株芭蕉茂盛浓绿,早有花朵抽节盛放开来,开成燃烧的火焰。
此刻各所殿堂大多紧掩,像是正在酣睡之时。张池轻步迈入院落,顺石径左转,到第二个殿前停下,这里便是谢思仁所居之处了。
推开轻阖的扇门,张池跨入殿中。谢思仁经昨夜一番苦战,正是疲惫之时,此刻尚未苏醒。张池将手上端着的木盘缓搁桌上,望着床上恍然不觉正沉睡不已的谢思仁,但见他脸色苍白未消,惨淡如薄刀,心中便是一阵阵的难过。
不知在那床边坐了多久,张池正自呼吸乱想之际,忽听门边忽然传来一阵微音,将张池从思绪缠绕当中一下子解脱出来。他恢复清明向殿门望去,刚好看见正向殿内走来的孙航。
天色还未趋于炙亮,那自院间忽地席卷而起的晨风颇裹凉意,拂上正坐在殿外台阶上的张池和孙航的脸庞。暖阳光芒澄净而明,洒在二人脸上,迷离的韵味扑朔而上。
“孙兄,昨日之事,我还未寻到机会好好谢谢你,今日便在这里向你表示谢意了。”张池方一落座,便对着孙航一抱拳,笑道。
而孙航却是脸上毫无表情,不见喜悲。他未转向身旁张池,仍直视面前阳光透过竹林而下的斑驳光点,对张池致谢无动于衷,只是喃喃道:“昨日发生之事甚多,不知你因为何事要谢我呢?”
张池一愣,随即像是明了一般道:“是啊,昨夜颇为经历一番,不管是孙兄能原谅我,还是在紧急关头出手帮我,都是值得我一谢。”
“张兄,我原谅你了。那现在,你还恨我吗,你能原谅我吗?”孙航突然转过头来,双眸紧盯张池的眼睛,异常平静言道。
张池起先甚是不解,疑惑瞬间便是布满瞳孔。但看着孙航突然凝重而深沉的表情,一道隐藏至深的伤痕被恍然间掘出了心脏底渊,曝露于青天白日之下,一阵阵尖锐而狠狠的痛。张池只觉再也敌不过孙航的注视,缓缓移开了目光。
十日之前,到底是谁绊倒徐宗明,惹来往后些许难解的恩怨?
少年无言站立,身影落寞孤寂,那些难白的冤屈,却从未向任何人提起。
可是我想问,那十岁的少年,是否真能淡看这一场不虚弱的背叛?那藏在角落的人影一簇,便成了埋在心间的一粒种子,是否已经拔节出黑色的枝叶?
张池终是没有说话,一点一点低下了头,瞳孔一片迷幻晃乱,尘世离散。
大雾封天。
“你曾经品尝过就因你生得瘦弱,便被比你高大许多的孩子欺辱的滋味吗。你以前经历过纵是拳头落在头顶上,也只能默默忍受不敢丝毫反抗的感觉吗。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愤恨与怯懦,又是怎样毫无办法的绝望和无助。”
“可是除了躲藏在角落,努力将自己的身影埋得更深之外,又会有什么办法呢。空有满腹自尊的无力,到最后,只能变成一个更大的悲剧。”
“所以在寒阳斋的时候,我虽然深知自己当日所作所为是如何不齿,可我当时还是踏出耻辱的一步。”
“所以在昨夜卢海面前,我即便明白躲藏于外是何等侮辱,可我还是会将你紧紧拉住,不会让你因一时冲动而吃更多的苦头。”
“我只是觉得,在我们还没有变强,变得比对手更加强大之前,那些所谓的自尊,都是渺小而卑微,便如这庭院角落芭蕉盛花,纵是燃烧满院如火,一场密雨突袭,便会残花满地,零落哭泣。”
孙航声音甚是低沉,他紧盯着地上一处单薄光斑,目光却是早已迷离而游荡,不知神游何方。那些声音汨汨流淌,于起伏宽窄的河川,晦涩难当。
言罢他微微一顿,轻叹一口气,像是要将这许多感慨情绪吐出胸膛。然后他将那潜入记忆几千几万尺的思绪缓缓收回,那望向张池的眼神,再度清明如前。
“张兄,对于寒阳斋一事,那句对不起藏于心中已有多时,虽然现在可能有些太迟,但我还是要对你讲。但是若是再遇如昨夜之事,张兄,我很抱歉,我还是会如当时我所为一般,不改不变。”
孙航摊开右手掌心,轻轻伸到张池面前。那掌心曲折细密的纹路,究竟隐藏着什么有关来生坎坷崎岖的命途,又有谁能占的出。
“所以,张兄,你还准备要原谅我吗?”###第四十八章 兄弟聚
鹿屠门,寒阳院,修心堂。
晨时尚在,庭院殿前。两个静默的少年,两道冷落的光影。
只是方才孙航那一句问话,还萦绕心间,便似翩然而动的青鸟,飞舞盘旋,鸣声破空,直冲向九重天。
到底何为尊严,而又究竟何为友谊?那个一直茕茕孑身少年,那颗目睹人情浮世近十年的心脏,又会做如何择选?
唯时光沉默无言,缓缓划过殿前地面,悄然飞逝,不留一丝痕迹。
那个少年,目光恍惚难寻,那紧抿的嘴唇,缄默如山。
似是光阴骤然凝固,世界早已忘了如何向前;又仿若风月匆匆流转,这座清幽的院落,只是被遗忘于时空的隙缝,转眼之间,沧海桑田。
孙航终是站起身来,看一眼身旁早被凝成一座雕塑的张池,瞳孔黑色的阴影匆匆掠过,转身欲走,那身影,竟是不知何时,落满了哀默。
就在身影即将错过仍席地而坐的少年时,一只略显瘦弱的手,突然自下方伸出来,握住了孙航下垂的手掌。微微颤抖间,却带着毋庸置疑的坚定。
阳光从九天之上倾泻而下,光芒如瀑,将这修心堂前庭院,渲染成烟火燃烧的天国。那院中两道身影,便立成了其中挺拔的玉树。而院中的这一切,全都投在了一只自庭院上空翱翔而过的白鸽的瞳孔之中,变成深邃黑幕上最点缀的晶莹。
那白鸽展翅于渐次撕裂的浮云之上,辗转回旋,飞得甚是轻松自在。那纯白的身影藏在断续零碎的白色云朵之间,即使是目光颇厉之人,若不是耐性找寻,也是极难看清。
只是便连白鸽自己都恍然不觉的是,自它由寒阳院后院一间破旧院落飞出来之时,它的所有飞翔行动,都是落在了一个人的瞳孔之中,化为其中点滴惊起深沉平静的涟漪。
那是一间隐藏于鹿屠门层层殿阁之后的庐堂,既无飞檐斗瓦,也无玉石朱墙。堂前无院,仅留曲径一条,绵延伸向看不见的远方。
此时晨光微醺,堂前植着柳树两株,绿荫垂落门口,将东方喷薄而来的阳光挡在外面。堂内正对门口处,摆着一张木桌,两侧各有宽椅一把,左边便是斜倚着一道人影,面容隐约不可见,便连男女都不易分。此人一只手臂撑在木桌之上,长袍宽袖垂至臂弯处,而那露在外面的手腕,绕着一截细绳,垂落下来一只铃铛。但不知为何,这人手臂平日不管如何摆动,都不闻铃铛声鸣,端得神奇无比。
此人头颅微扬,面朝着门外清澈的晨光。而那白鸽展翅穿梭于浮云之间的身影,便似一只纯白色的羽毛,轻飘飘降临而下,最后沉入此人的瞳孔里,惊鸿不起。
“飘絮,我终于又见到你了。这几日以来,你可知我每日都在为你担忧?”那人对着万里之外常人难见的白鸽,轻轻开口,语气温柔便如对着至亲之人。
“不管如何,现在你能平安出现,便是最好的结果了。你便快些回家,带着我的牵挂,至于你消失这几日残留的后患,便都放心的交于我吧。”
那白鸽像是冥冥之中听到了此人低沉而深情的声音,长翅大展,带着一路疾风,穿破云层,很快消失在了茫茫无边的天际。
待得就以这人的眼力,白鸽的身影都已完全不可见,此人才终于缓缓收回了目光。而随着头颅低垂,方才温柔得满溢如水便在一瞬间变成了岁末最坚硬的冰凌,带着刺骨的冷厉,泛着逼人的寒气。
而那眼神,同样变得如刀锋般锐利,便连空气,都被轻易破开一道一道痕迹浅浅的涟漪。
然后此人微一转头,朝着堂内一侧,像是自言自语道:“现下我已然可以断定,飘絮乃是从寒阳院后院一处飞出的,这几日想必它便是都待在那里了。此事该如何做,我想就不用我再教你了吧。”
“是,我必不负您的重望。”那一侧角落突然传来一阵沉闷的应答,这才恍然惊觉那里还隐藏着一个人。那人自那阴影当中走出来,身着一袭青衣,竟是鹿屠门弟子。
青衣男子立在散坐木椅之上那人面前,躬身抱拳,神情甚是恭敬。
那人望了青衣男子一眼,淡然道:“你先且起来吧,你跟随我身边这么多年了,为了做了许多事,无一事令我失望,这鹿屠门中,我最信任的,便属你了。”
青衣男子直起身子,神情自若,没有任何沾沾自喜之意,亦未出声。
那人像是早已知晓男子会这般表现一般,对他不应答自己的赞扬,并无丝毫不满。他道:“只是兹事体大,我还是要嘱托于你,倘使此事有丝毫泄密,你我身份怕是便会暴露于这鹿屠门。而到时候,若想逃出这天下第一宗门,便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不留情处,弟子自当绝不留情。若是此事泄密,那我便叫那知晓秘密之人,将那秘密永远埋在腹中。”青衣男子道,语气甚是随意,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