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永航自回影苑出来,历名便拿了孝服紧跟在后头,孙永航接过就往身上披了,步子未停,直奔正厅灵堂。
停灵七日,今日已是第五日,堂前幡联高悬,那一椁楠棺端肃地摆陈着,数幅挽联的墨迹因承载着无法言说的哀思,而愈显浓重。
〃剪髻知礼,封鲊识矩,四十载含辛茹苦三荆立;星坼悲声,余香惜情,十二宫驾鹤腾云九霄回〃余香惜情,府中大概只有送终榻前的大伯能说上这话。然而这联里,又有几分真情切意?
温席难近榻,慈亲倚门难思见
负米未成心,王裒揾泪易为别
六叔。。。。。。自五叔走后,最小的六叔一直是二老最疼宠的,情意也最深浓,而如今,却是连送殡都无法亲临了。连着二老走时,六叔俱远戍边关,此番追思,弥见痛悼。
黑白单二色的挽堂里,大伯庶出的孙永佑正和老四孙永勋一起守着,刚过点,正在烧纸。边上三五个下人正收拾着香烛。透过濡濡的火光,灵堂显得格外冷清。
孙永航立定在堂前,只望着楠棺出神。孙永勋抬头一见是他,着实惊了一跳:〃大哥?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去。。。。。。〃
话未完,孙永航只朝他点了个头,淡道:〃别声张!我天亮就走!〃
孙永勋呆了阵,才微皱眉,瞅了孙永佑一眼,〃那爹娘和大伯这儿。。。。。。〃
孙永航挥了挥手,便在灵前磕了三个头,捻香供上,〃无妨!永佑,今晚这儿有我,你们睡去吧!〃他接过两人手中的纸钱,语气中有抹永勋从未听过的冷淡与坚刚,就似前儿三哥请名家锻得的宝剑,乌溜溜的剑身,寂静里不动声色的锋芒,让人心底里留着丝儿寒。
孙永勋点了个头,拉着才十五的永佑离开,在跨出房门时,忽又顿住,〃大哥。。。。。。你,你去过。。。。。。〃想问,却在面对孙永航眼底泛冷的询问时,咽下,〃菊儿,给航少爷备些热茶点心!〃
看众人退去,孙永航正身伏跪于灵前,火钵里热浪一阵阵翻上来,蒸出眉梢眼角的水汽,沿颊滴落。这一跪,便是大半宿,直至天色渐亮,孙永航才微扭头朝一直候在边上的历名看了眼。历名揉了揉发涩的眼,轻轻将门户阖上。
〃奶奶,请恕孙儿不孝,孙儿只得守您今儿这么一晚。〃眼望着静静悬垂的白幡,他顿了顿,〃爷爷在世时,曾经问过孙儿,会不会认命。孙儿当日未答,今日就请奶奶代为转达吧。孙儿不认!孙家之于天下,便是沙垒之于大江长河。不搏激流,无以成其势;不守块垒,无以持其形。孙家已历百年,圣意难揣,这孙家的两难是时候改改了!〃孙永航平平道来,明明是破釜沉舟的刚断,语出却气如沉渊,不见微澜。
〃奶奶,爷爷没的这两年里,您也见着了,虎狼齐集,只为争这条已日渐腐朽的船舵。孙儿觉得,与其叫人鲸吞蚕食于汲汲营营间,不如孙儿将之推向风口浪尖,看看到底是重振声威的彪柄千古,还是大浪淘沙的土崩瓦解。奶奶恕罪,孙家的列祖列宗恕罪,孙永航的心很小,只装得下一个家,只守得起自己专注的人!〃低低的语声一落,孙永航伏首又磕了三个头,起身立起。
长长一夜的伏跪,使得膝盖僵麻发颤,孙永航藉着历名的轻扶,才直立起身。〃备马。〃
历名一怔,随即应诺出去。孙永航再度朝灵堂看了眼,一整衣衫就往外走。才出正屋,就见孙永勋刚从旁院转出来,一见他,微愕,〃大哥,你,要走了?〃
〃嗯!永勋,奶奶这儿你替大哥尽尽孝!〃孙永航拍了拍这个小弟的肩。
〃好。。。。。。可是,大哥你才来,不去,不稍微梳洗一下,用些饭菜再走么?〃孙永勋瞅着自己这位愈见冷凝的大哥,忽然觉得有些话说不上来,末了只低道了一句,〃大哥,你放心!昨儿晚上我已经吩咐下人了,没人知道你在这儿守了一夜,只当昨儿夜里就走了。爹娘和。。。。。。相夫人这儿都不知情。〃
孙永航有些微诧地细看了看眼前这个幼弟,良久才欣慰一笑,〃永勋也成长了,这家里有你,我也放心不少。。。。。。〃他忽然转开眼,望向偏西的一处檐角,语意似重似轻,〃我不在的时候,你多担待。〃
孙永勋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重重点了个头,〃大哥放心。〃
夏日夜短,离卯时尚有一刻,天便已经大亮了。青石砖铺就的宫廊下,已有三三两两的朝臣缓步着。
〃哎,相大人,听说令婿昨儿已回天都了,那可是文氏一案终于了结了?〃中书侍郎明远瞥见相渊亦从宫门外下轿而来,便缓了脚步,趋近轻问。说来自那孙永航娶了相府小姐之后,孙家总算是起死回生了。那些孙老爷子的旧日分情亦因此再度热络起来。
〃嗯?有这事?〃相渊立时转首相问,〃明大人,此事当真?〃
〃咦?相大人并不知情?〃明远直觉有异,微敛了眉细思,昨日傍晚,不是有许多人瞧见孙永航怀抱两个娃娃骑马游弋么?怎么身为泰山的相渊却不知情呢?他深思地再打量了眼相渊端严的面色,心下微转,已略有些数了。〃啊,〃他翻折着自己的袍袖,淡笑了声,〃想是下人看错了吧!〃
闻声相渊也是一笑,作势吁了口气,〃原来是看错啊!老夫还以为我那皇上圣眷正浓的贤婿忽然糊涂起来哩!未等驰报就擅离职守,那怎么对得起皇上的信任有加!〃
〃呵呵呵,相大人得此贤婿,真是福气!〃明远跟着笑了几句,又道,〃也是啊!皇上连钰华夫人都贬谪了,想来对于令婿也是君信如山哪!说起来,前番文斓公主一事,皇上亦是托了孙家,此番。。。。。。〃明远瞅见相渊有些眯细的双目,便敛下了话意,打了个哈哈,便拱手先行了。
相渊深思着明远的话,总是觉着有些莫名的凉意。明远是在捧他,借着夸孙永航捧他,也是想拉拢他,继孙老爷子去后的又一强援。但为何他忽然要提到这些?文斓公主一事,是谋逆,是十恶之首,女皇除她,借了孙家的手。此次贬谪钰华夫人,也用了孙家的手,这二者之间有关系吗?
钰华夫人自然是成不了势的,照理不必如此严苛,那为什么还要孙永航一查到底呢?今儿的朝会想也是要将这彻查的旨意颁下来了吧!女皇的用意到底在哪儿?若单单是对付钰华夫人,大可不必如此,这根本不能与文斓公主同日而语。那。。。。。。莫非是敲山震虎?
相渊抬头望了望这禁宫瓦檐上的鸱吻,夏令的日光已亮射出来,带着热度,分外刺目。他吸了口气,又复低首瞧着自己的双手,如若。。。。。。真是如此,他该是什么立场?不论在谁的眼中,他已确确是信王的人了呀!女皇若是猜忌信王,那又为何要用孙永航?他是他的女婿啊!还是。。。。。。孙永航已知晓些什么,与女皇有了某些默契!一思及此,相渊不由僵直了背颈。
不,不对!孙永航如若真与女皇有所默契,他断不会在昨日突然回府,这哪像是城府极深的样子,完全是毛头小子不知轻重的作为。想至此,相渊不由失笑,拍了拍自己的脖子,大步往前。
不过,女皇要动信王,自己绝对无法置身事外的。信王,唉,信王啊。。。。。。相渊抬眼看向正与众人说着话的明远,心中暗忖:这个明远倒是要提防着些了。孙老爷子的得意门生,是有些灼见的。
午后的日光带着炙人的热力,浓阴亦遮挡了不了几分,蝉儿在梢头看不见的绿叶堆里嘶鸣,孙老夫人的灵前断断续续的总有着哭声,这前厅的闹腾,越发显得回影苑的一方清静。
骆垂绮正洗了把脸,方才在大伯孙骥那儿也着实费了番口舌。溶月见她擦了脸,便递上了盏酸梅汤,见骆垂绮脸上颇露冷意,她不由抱怨了句:〃同一是家子人,怎么有人那么不识好歹!航少爷要是出了事,他们哪里就会好去!〃
骆垂绮听得这话,倒是笑了,〃哪能那么没见识!不过是后续事宜总要商量商量。〃笑意隐在话尾,颇有些意味深长。然想到这番布置,就不免想到始作俑者的孙永航,垂绮眉色一敛,由这素日来的怨里又平添一股怒气,莫名的怒气。
溶月见她面色有异,也不多问,只把今日的一些丧仪事项一一细禀了,等她拿主意。
骆垂绮听了,忽然问了句:〃溶月,你觉得青鸳适合呆在这儿么?〃清泠泠的杏子眼此刻意绪不明。
溶月一怔,随即回道:〃我看是不错的!就冲她昨儿见菁儿不见了那神情,便知她的心底也是向着这边。〃
骆垂绮点了个头,〃想来是奶奶也曾嘱咐过她什么吧。〃伸手揉了揉眉,她随口问了句,〃菁儿呢?我刚在灵堂里没见着他,又回来吃桃米饼么?〃
〃呵呵〃溶月笑了声,重重点了个头,〃也不知怎地,这么爱桃米饼,我昨儿做的几个全不见了,想也是菁儿偷溜回来吃的。也真是,正餐就没见他那么听话!〃
〃唉,这孩子,就是淘气!〃骆垂绮笑叹了声,然却没有半分的恼意,〃这会儿不知又溜去哪儿玩了!〃
〃小姐放心!我今儿已托历三娘嘱咐了门房,菁儿只在园子里玩,就由他玩吧!〃溶月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池塘是上回做了铁规矩不许近的!菁儿素来听话,这个教训过了的错,他不会再犯的。〃
〃嗯。〃骆垂绮应了声,又喝起酸梅汤,眼望着窗外怔怔地出神。
这间屋子原本是用作厨仓的,多年只堆放些大物件,少有人进出,因此便带了几分阴森。孙荻缩在一边的角落里,睁着一双略呈杏仁形的眼,乌溜溜地四处看着。
阿萍曾说过这里晚上有鬼,真的有吗?真的只在晚上出来吗?白天会出来吗?他不想怕,但脑子里却忍不住冒出这些疑问来。
他一直很听娘的话,也听春阳的话,鬼应该不会来抓他吧!可是,可是娘为什么要把他关到这儿来呢?他不明白自己到底哪儿错了,只隐约记得自己叫了声哥哥。
哥哥是哥哥啊,难道娘不喜欢他叫哥哥?可是他喜欢!哥哥笑起来,就像娘搂他的手一样软乎乎的,而且娘会打他,哥哥不打他的,还说他长得像小老鼠。
他想和哥哥去玩了,可是,现在他却被关在这里,哥哥会等他吗?等不到他,哥哥会生气吗?也像娘一样打他吗?
孙荻抱膝缩坐在墙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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