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且跟我下山吧。”
他们抱着恋恋和庄怀飞的遗体,一路扶持着下山,纵是名山秀水的太白峰,只要在夜色里,仍一样落得个阴森可怖,深不可测,他们只在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黑夜时里。黯然神伤、惶惶扭扭的下了山。
想到庄怀飞临死前那一声大喝:
“为国保重!”
大概是他也“嗅”出了铁手已逼近吧?
铁手回想起来,这一声真是悲苦大于豪壮,讥诮重于期许,凄厉多于自励。
──“为国保重”那是一个梦吧?
一个他们之间的──
“老梦”。
梦总是要醒的。
梦是会碎的。
梦不是真。
──但人生在世,果尔立命,总是要有梦、得有梦吧!
有梦才有理想,有理想方才有一日成真。
二 有所作为
千辛万苦,回到了“梦山小筑”,进入了“有作为坊”,“愚缸”命案早已惊动全县,衙役遍伏,还是因为铁手是“四大名捕”的身份,亮出了“平乱玦”,才得以内进“黄金屋”。
看到“有作为坊”的典籍浩瀚,铁手无限感慨:
庄怀飞是想有所作为的。
他跟小珍仔细地搜寻黄金屋内的书册,终于找到了按钮。
那儿果然有机关。
机关一启,便看到有三口大铁箱,上封印缄,还有吴铁翼的手玺,都给指粗大铁链死死的锁住了,箱口封尘积厚,看来,自摆在这里之后,就未曾有人开启过。
铁手用力崩断了锁。三口箱子开了:里面却都只是破铜烂铁与大小石头。
离离愣住了。
她真是差愕莫已。
铁手说:“令尊的钱,其实早已存放到别的地方,他只是利用庄怀飞作为一个幌子,吸住他的追兵。他根本就不会来此地。他给小庄存放的财宝,也就是小庄拼命也得保住的赃物,其实就是这些废物。这一点,只怕连小庄也未曾知晓。他在死前,曾在话里暗示过我,财物就藏在黄金屋内。不过,小庄的嗅觉很好,定然已闻出其实很多觊觎这笔不义之财的敌人,已遍布愚缸内外,他上山也是在引开他们!”
──庄怀飞曾说:“兵不厌诈,陈仓暗度,颜如玉,无所为”,前指的是他引敌上山同死,后是暗示财宝匿藏之物。
这正与铁手本来所估计的吻合。
因为他知道吴铁翼决不会傻到让人猜出他藏宝于太白山上,他既让人知晓庄怀飞接他的赃,又让离离等人明目张胆来投案,那自然是他的调虎离山之计,财宝只怕仍留在“梦山小筑”之内,“山上藏宝”只是个幌子。
──一既然是“幌子”,那便是“虚兵”,所以,铁手早已估量到吴铁翼应不会来武功太白,他的“明修栈道”用意在吸走大量对他围捕和对他财富垂涎者,他就马上向苑外的竹叶劈出一掌:
掌力破空,击在竹节,竹梢挂的一只五花七色飞鸢会升空。随风泛飘。
──一四大名捕也有他们的接应人马,一旦发现纸鸢为讯,即会通知其他各路人马,舍陕西而尽力堵截其他要道!
离离眼中有泪花,也不知是伤心、是失望、还是气。
“连我也不知道……”
吴铁翼行事,自然连他女儿也有所不知了。
他是只大老虎。
真正的大老虎。
不过他遇上了四大名捕。
“遇上了四大名捕又怎样?”多日之后,沙浪诗在京城向“有桥集团”的首领米苍穹把她在“梦山小筑”目睹的事一一报告后,有此一句,“他们到现在还抓不了这只大老虎!”
“惹上‘四大名捕’,已够他麻烦了。”米有桥扪着玉米须似的黄须,“蔡京故意下令要打这只大老虎,看来为搏清誉,其实,他正想趁此支走心腹之患,让四大名捕悉尽远离京城追缉凶犯,他正可在京东山复起,大展拳脚,重组绿林人马,招揽江湖人物,打击敌对派系,一统京城!”
沙浪诗这才憬悟:“如此说来,不得不防。”
其实沙家是当地大绅,早已让米苍穹、方拾舟收买,他们本意要让恋恋跟沙本能结为姻亲,以便骗夺赃款,却因庄怀飞与恋恋相恋而美梦落空。
“要不是小珍突起发难,”沙浪诗犹恨恨道,“我早就趁那时候除掉铁手了。”
“幸好你没有动手,杜渐枉为我门徒,疏忽如此,死也活该!”米苍穹微微笑开了,负手耐人寻味的道,“这样听来,‘冰火’之毒,还有一重天未曾发作,也未知何时发作──这恐怕就是内力世所无匹的铁游夏的一个死穴吧!”
谯溪雨也向高阳一得详报这件事的始未与转折。
高阳一得只是在听。
听完了就笑问:“哦?金银珠宝变一大堆破铜烂铁了?”
谯溪雨说是。他一直就匿伏在“愚缸”之外,按兵不动,甚至也带高手跟上了山,只要一见财宝,立刻就杀人越货。
可惜没有。
大石小石倒有三大箱!
“他们早知道你们伏在外面了。”高阳一得闲闲的说,“‘他们’就是铁手和小庄,他俩都不是笨人。所以小庄惟有去死,他知道逃不掉了;铁手则开箱给大家看,以表心迹。也让我们放过离离。”
谯溪雨倒没想到这一点。
他一直还以为是神不知、鬼不觉。
他听了不觉冷汗涔涔下,一味说是是是。
“为什么你们不抓了离离姑娘来呢?”高阳一得忽然心血来潮,“听说她有闭月羞花之貌,沉鱼落雁之美,据知连追命也迷恋上她呢!”
然后他沉吟得故作威严,神神秘秘的问:“你看,我跟追命比,谁娶得美人归呢?”
谯溪雨一下子还弄不清楚这个爱说笑时却认真的主子,现在到底是说笑还是讲认真的,只好一面点头,一面说是。
有时候,他觉得高阳一得深不可测,像野外的山。
太白山阴云漫天,雪花纷飞,十月天已得要冲寒踏雪,心惊目迷了。
山在虚无飘渺间。
亘古的梦。
稿于一九九七年七月中制定“全程作战策略”及“TT反击战”/纪念三至七月俄罗斯、莫斯科、罗马尼亚、委内瑞拉、哥伦比亚、匈牙利、西班牙等“国际欢聚时光”。
校于纪念九七年四至六月与“一间”签订“战将”、“闯将”、“悍将”、“锋将”、“虎将”、“麻将”、“爱将”等“七大寇”之七大部条约,心爱大将交予至交爱将,遂其合作心愿,联剑出击,诚乐事也。
再校于一九九七年十一月底:鸿来电悉晓妄语胡言/俊能大闹海关/澳门接待维青(温梁何去)相见欢、相聚好,取得订银现款台币八十二万。
后记:且将名利变明理
十多年前,有一位记者在访问我的时候,忽然问了一句:“煮字疗饥的感觉是不是很辛苦?”问完了之后,大概以为自己问得很聪明,故而笑嘻嘻的望着我。
“我写作是因为我兴趣,我认为我的作品可以让我自娱、娱人,同时又可以藉以传达我的感情、思想。我喜欢这项工作。我喜欢,我才写,别的都是附带、优惠、赠品、奖励性质的。”我告诉他,“我确是个美食家,也是个旅行者,大江南北跑遍食遍,但还是喜欢民间小吃大排档。不过,我从来也不煮字疗饥,也不知道什么叫煮字疗饥。”
他大概跟很多人一样,都以为填字充词去骗取稿费是很辛苦的事,所以对我说法为之瞠目。
这种人通常都称作家为“爬格子动物”,我不是。“爬格子”是为有某目的(不管名利还是什么的)“消耗时间”吃苦的意思,我书写的时候则是在“享用时间”。写作是我的游戏。没有人会觉得游戏是吃苦的事。
我从不自称为什么“地盘(杂志或报纸)拥有者”或“写稿佬”或“贩文认可区执笔者”。我尊重我的行业,我从不对写作感到自卑,反而自豪、自信极了,我只承认我是“作家”。当然,作家也分好和坏,成功和不成功、红和不红、成名和未成名的作家。有人说听人自称为“作家”就觉得可笑,我管他笑!自己先瞧不起自己的行业,谁还会看你写的东西!我写了超过四百五十部书,在世上目前有超过一百二十种挂我名字不同版本的书,至少有十一个国家和地区有我的作品出版或连载,最保守的估计也已写下了四千八百万字以上的作品,而且,我的作品包括了一切文类(连诗与评论),从不欺场,每部都用心的写,大致都写得很快活,从不请枪手不找人代笔,不交行货。每天都至少接到五至七封读者自各地来函骂我何不把故事写完──我还不是作家,谁才是作家!那已不是谦虚,而是虚伪了!
初写作的人(包括我),难免汲汲于名利。但写作其实不是出名获利的捷径。写作不易。写作宁澹淡。写作是马拉松赛。写作要耐得住寂寞。写作如十年磨一剑。写作是梅花香自苦寒来。──除非你觉得它好玩、当作兴趣、视为一场游戏,自又不同。因为要写好作品,所以要读很多书、做很多事、交很多朋友、体会很多的心理,且把名利做明理,那么,写作的确是件值得投身的志业。
虽说写作不只为稻粱谋,但利益总是有的,只不过那不是我的最终目标。如仅为这个,我大可干别的事。写作所付出的心力大,回报率(赚的钱)不见得同样高。──我在今年五月决定要筹八十余万应付一件事,所以要静心写作两个月,到了七月的今天,问题已解决了,而我也“享受”了两个月创作之乐。……谁说写作不能赚钱?谁说作家一定穷?
在这之前,我足足玩了十年。读十年书,玩十年世。转将名利变明理,十年窗下真功夫。十年来,不见不喜欢见的人,不做不喜欢做的事,甚至不见人、不做事!过去十年来,一直有一位秘书、一位助理、一位编辑、一位策划跟着我,固定受薪(公司职员还不算在内),与我闯荡江湖,快意恩仇,天涯海角,吃喝玩乐,自寻快活,不怕烦恼──这一切,都拜写作所赐。尽管我在中国大陆盗版猖獗的情形下,八成的版税都给瓜分、併吞、蚕食、剥削了,但依然生活悠闲也优游得很。
在盛年时“暂时退休”,才有精力痛痛快快的玩。几时玩够了,随时便“重出江湖”。若非写作,岂有此理?便因写作,喜有此理!
本文乃向写作致谢。
稿于一九九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