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静坐。素蝉看了一眼,激动的不行,伸手就去抓姜陵的肩,一抓没有抓到,侧过头去找,哪里还能找得到她的影子?
“让一让,麻烦让一让!”
周围乱纷纷的一片,人们推推搡搡的,姜陵个子不算高,背上挨了几下,脚上被踩了好几脚,她也不觉得痛,一个劲的往前面凑。冷风像刀一样从人群的缝隙间扎到她的身上,她就这样使劲了全力,终于贴到了最前面。
把住一块立在身前拦着众人的木桩,姜陵伸直了脖子往前面看。眼前茫茫的一片,模糊极了,她使劲擦了一把脸,眨了眨眼,听见灰突突的城墙上几只老鸦在盘旋着嘶叫。刽子手在台子下面一下一下的磨刀,吱嘎吱嘎的很有节奏,在灰暗寂静的天空下面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
那犯人不知是不是被声音刺激到了,竟然忽地站了起来,这挣扎也是有限的,转眼间他又被按下去,脖子被压的低低的,传来模模糊糊的哀鸣声。
四库 兄长
姜陵却并不去看那场中的热闹,只是极力的仰着头,这北市口是一大片空地,并没有房屋遮挡,风直来直往的刮着,呜呜作响,合着犯人那变了调子的哭声,灌进她的耳朵里,像是夜里怪叫的夜枭。南边竖着十余根罚柱,上面一排排挂着的都是一些身受极刑的犯人首级,一个个血肉早已经风干,只剩下贴着脑壳的薄薄的一层皮,还有长长的干枯的头发,一双眼睛也早已凹陷进去,唯留两个黑洞洞的窟窿,阴冷的望着下面。
她仰着头,瞪大了眼睛,目光一一走过那些看起来已经全无二至的人头,盯着那在空中飘荡的头发,不是,不是,依旧不是!
终于,她看到左数第六根柱子,那上面的首级和别的一样早已干枯的辨不出原本的容貌,可是那头枯草般的头发却还是好好的束在头顶,被一条云青色的带子束住了,垂下的带子一角,绣着一朵浅紫色的小花。
姜陵如遭雷击,胸口铺天盖地的疼,再想去看时,已是泪流满面,什么也看不清了。
那是她大哥的头发。
她的大哥喜欢一早上顶着阳光把她从被窝里挖出来,一把乌黑的头发在太阳的照映下像是会发光一样。姜陵小时候不懂事,但凡和哥哥闹了脾气总要乱扯他的头发,看他疼得求饶了才嘻嘻笑着松手,这个时候母亲就会骂她,然后父亲帮她又说一说好话。
然后她们长大了,再然后呢?
她大哥的头颅被挂在这个地方已经半年了,平时连见一眼都不能,现如今见到了,才觉得不见更好,不知道更好。姜陵捂住胸口,觉得那里痛得喘不过气来了,便把全部的力量都压在手下的木头桩子上,尖利毛躁的木刺扎进她的手里,也不觉得疼,她心里更疼。
台子上的犯人要被砍头了,周围的百姓都被吓得的惊叫,姜陵茫茫然的去看,只觉得耳朵里乱哄哄的一片。
她听见大哥喊她:“陵儿,陵儿。”
“陵儿,这么晚了咱们回家吧,要让娘发现我偷偷带你跑出来又该挨打了。”
“陵儿你看这个人偶捏的像不像你?我让捏像的师傅捏了四个,咱们家一人一个。我留着你的,你拿着我的。”
“娘亲骂你了?你就是这样不听话,非要挨了骂才知道厉害。这样吧,一会儿我出去帮你找祁惜来安慰你可好?哎哎你掐我干什么?哥也是为了你呀!”
“陵儿?”
“陵儿……”
天空昏暗下来,大团大团的乌云遮住了光,只能看见偶尔从天上划过的闪电瞬间照亮的眼前。姜陵直勾勾盯着木柱上的骷髅,缓缓伸了伸手。
“砍了!”
“哎呦,真惨啊!”
侩子手手起刀落,一片刺目的红色喷向了柱子,将那上面挂着的人头也染红了。姜陵蹙起眉毛,大哥最爱干净,这是谁的脏血,竟然泼在大哥头上。
“他们把哥哥弄脏了……”姜陵絮絮的道:“哥哥被染脏了。”
周围的人还沉浸在犯人被砍了脑袋的惊诧与兴奋中,根本没有人理她。姜陵往前面凑了凑,双膝一软,几乎跪了下来,伏在木头上,看着已经不辨样貌的骷髅发呆。
那是她的哥哥,是她血肉相连的哥哥,是自小疼她爱她护着她,有什么事都要为她担待的哥哥。姜陵乌木黑的头发被风吹得纷乱,脸色雪白,眼眶底下红肿着,头抬着,尖下巴极力的向前伸出,一只手紧紧的捂着嘴,似乎忍着不要哭出来。人群因为争着要看被砍了头的人激烈的挤来挤去,姜陵的手指张开,又团紧了握住木桩,她身后的人直把她往前面推,温度降了下来,不一会儿,雨水就轰轰烈烈的浇了下来。
身后仍然嘈杂,姜陵的两只眼睛像是动不了了凝固在那里,铺天盖地的雨水飞溅下来,她便借着这声浪,盖住她自己断断续续的抽噎。她不能让别人听见,也不能让她自己听见!
哥哥死了,似乎直到这一刻,她才终于彻彻底底真真切切的认识到这一点。
她的哥哥死了,被她害死了,死在那座金雕玉砌的宫殿里,死在那扇肮脏血腥宫门里,死的毫无缘由,死的悄无声息,就像是一颗卑贱的石子,只因为不小心摆错了地方,挡了别人的道,就被人一脚踢开,死的全无半点声响。
他才不过二十四岁,正当年少,他聪明英俊,满腹诗书,本该听从父亲的安排安心读书,踏踏实实的走科举一路,然后在朝中谋个职位。可是这些年来朝廷党政不断,政务腐败,边患不休,借着七年前的藩王之乱,西北犬戎人趁势而起,大片国土沦陷异族之手。他弃文从武,投笔从戎,几年军营历练,终得上司赏识,回京述职,在军中的演武大会一举夺魁,被擢进禁军听用,一时成了族中青年一辈的佼佼者,父母的骄傲。
他本有大好的前程,本有锦绣光明的未来,可是,只因为她,这一切便都成了泡影,成了一场笑话。他如今被杀了,被砍了脑袋,他那么爱洁的一个人,此刻却蓬头垢面满脸尘土,就连死了,也要身首异处,像是一条被人勒成两半的死狗一样,直挺挺的挂在那!
姜陵捂住胸口,只觉得那里破了一个大洞,心脏早已被人硬生生的挖去,连痛都麻木迟钝了起来,脑袋也是空空的。她想起了很多往事,春天,满山的杜鹃花在细小的雾气里红着,哥哥带给她墙外面的花和小玩意儿,给她做风筝,他帮她将那风筝放起来了,告诉她将来她也会像风筝一样飞到祁惜哥哥手中。夏天,他带她从高高的墙壁爬出去,姜陵没站稳崴了脚,哥哥垂头丧气的把她背回家,挨了娘亲好一顿骂。秋天和冬天,空气里夹着甜润而缠绵的气息,叶子簌簌落落,他穿着铠甲进了家门,带来呜呜的棕绿色的山风,给她讲在校场演练的故事。
可是这一切,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她的大哥死了,只因为那些贵人们的一句话,她就再也见不着他了。
姜陵的两只手臂紧紧的扒着木桩,好像有人会和她抢这位置一样。雨太大了,刚才还兴奋的看热闹的百姓都散了去避雨。
“哥哥。”
姜陵低声的唤:“陵儿来看你了。”
她偏过头,微微向后仰着,呵呵笑了两声,她的笑声像是挂在荒漠客栈里的铃铛,跳在空中,沿着潮湿的空气带着她去了某个荒凉的地方。
天气冷极了,台子上的血迹很快就被大雨冲刷的干干净净。
姜陵僵着脖子站在前面,她听见小时候大哥对她抱怨:
“将来你嫁了人,心里面就不会有爹娘了,也不会有哥哥了。”
“不会的”,姜陵撅起嘴:“陵儿心里永远有大哥。”
“真的?”大哥雪白的脸上一双薄薄的红唇翘起来,他的睫毛比姜陵的还要浓密些,眼里好像永远含着数不清的星辰:“那我心里也永远有陵儿!”
姜陵的眼泪直淌下来,嘴角动了动,仿佛想笑,可又动弹不得。她的身上被那冷雨浇得冷冰冰的,像是冻上了一层冰壳子,心里也像冻上了一层冰壳子。
哥哥死了,所以旧日的残像会永远追随着她,那是一个永远也填不上的洞,将她身上的所有暖气吸进去,即便春去秋来,大仇得报,她也永远逃不过在冰冷中挣扎。
天色暗下来,云将阳光挡的严严实实的,直到那夜深沉了,姜陵还维持着那个姿势站着,当差的侍卫三三两两散了,见姜陵不动,便喝道:“可是犯人的家人?”
姜陵愣愣转过头,短促的唔了一声。
“既然是家人,便去将尸体收了。不然被雨水浇一夜,明儿泡胀了可不好看。”一个留着短胡子的人好心叮嘱了两句,看姜陵神色木木的,有心也管不了,一步三叹的离开。
四库 冷雨
夜色迷蒙,城墙上挂起一排黄色的大灯笼,它们仿佛是从苍茫的夜色中升起来的,照亮了小小的一片天地,柱子上的人头干瘪瘪的,在灰暗的光里和雨里摇晃。北市口开始清场了,姜陵被守门的大兵一路推攘了出来,雨依旧下着,她被浇的浑身湿透,低着头默默的在街上行走,天色已晚,路上的行人很少,偶有几个看到她这幅失魂落魄的模样也都远远的让了开去。
就在这时,一辆马车突然从拐角出来,速度有些快,朝着姜陵就迎面冲来。车夫吓了一跳,急忙拉住缰绳,可是雨天路滑,车辕很是向前冲了一段路,姜陵被重重的撞了一下,一头倒在一个老妇人的鱼摊子上,额头被划伤,鲜血淋漓,殷虹一片。
“哪来的疯妇,没长眼吗?也不看看这是谁家的车驾,惊扰了我家少夫人,还想不想……”
车夫挥舞着鞭子跳下车,骂骂咧咧的,忽见姜陵抬起头来,一张脸白的像鬼一样,满头的血,一时间也唬了一跳,讪讪的就说不出话来。
“孟四,”一个柔和的声音在车轿中响起,那女子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