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不用再急,宋军骑兵不多,无论如何,那些步兵都是跑不赢他们的快马。
波浪起伏的党项军慢慢的聚集着能量,冷然地望着对岸那孤零零,不成比例的宋军。
宋军已疲、已乏、斗志也在一丝丝的被摧毁。
雪花静悄悄的落,无声无息的落在平川荒野、也落在军士的身上、脸上。有的雪花很快的凝结成堆,有的孤零零的被哈气融化,落在那冻硬的尸身上,凝着入骨的冷……
刘平大惊。他本想仗郭遵之勇,趁宋军锐气,一鼓作气冲过去,哪里想到过,党项军竟然有这多的兵马,这厚的阵营?
这种阵仗,要冲过去,难若登天。
党项人这么多的兵马,怎么会一朝就到了这里?
刘平无暇去想,喝道:“布阵。”刘平虽惊,但知道这时已慌不得,在党项军不停地在对岸汇聚的时候,宋军也开始布阵。
步兵虽拖着疲惫的步伐,但还是按指挥布阵。
号角长响,划破寂寥的苍穹,宋军错落,有进有退,盾牌手冲前,长枪手掩护。整个阵型中心迅即的凸起一道弧线,型似弯月,势比劲弓。
宋军布的竟然是偃月大阵!
这本是杀气十足的一个阵法。但正所谓刚极易折,若不能破敌,死的就是自己。
一万疲惫之军,竟以偃月大阵和以逸待劳的十万余党项军对攻?
万俟政、黄德和等人均是不解,就算是刘平的儿子刘宜孙,都是不解父意。但军令如山,众人不得不从。
宋军人数虽寡,但阵势一出,党项军终于止住了来势,更多的人只是立在岸边,等待后援的到来。
不到片刻,岸边的党项骑兵,已密集的如蚂蚁一般。
郭遵终于站了出来,上了马背,对一旁的王信说了几句后,策马到了刘平的身边道:“眼下我们只剩下最后一个机会了。”他还很平静,但眼中燃起了极旺的斗志。
事到如今,悔恨埋怨已无用。
郭遵只能战!
为最后的机会而战!
刘平本来心已冷,可看到郭遵的眼神,血又沸腾起来,“不错,三军中,应该只有你懂我!路本有两条……”
岸边的党项人已站立不下了,开始有骑兵试探着向对岸涌来。
郭遵寂寂道:“可一条是死路!我们若退,那身后的骑兵肆意冲杀,我们死无葬身之地。”
“可我们不退,他们就不会夹击我们吗?”
“至少眼下不会,他们用的是不战屈人之兵的战术,他们在等着我们退。”郭遵道:“他们十余万兵马压过来,就是要用气势压得我们崩溃,荒野逃奔,然后趁乱追杀。我们疲惫之身,骑步兵混杂,无论如何都跑不过他们。”
“那现在只有冲过去一途了,若能侥幸冲到延州城下,或许可以依靠延州城抵抗。”刘平望着对岸无穷无尽的党项军,吐了一口气,眼中满是歉然道:“郭遵,我不听你言,对不起三军将士,今日唯有以死报国!”刘平已悔。
可悔有何用?
党项骑兵沓沓,已有近千人到了冰河中央。
郭遵悲哀道:“你我都对不起信任我们的兵士。”远望党项军已近,突然低语了两句,刘平目光一亮,惊喜道:“真的?”郭遵一字字道:“这已是我们最后的机会,只盼刘大人你……这次——真的能和我并肩一起!”他刻意强调“真的”两个字,满是热切。
刘平立即道:“我当全力以赴,配合你的行动。你放心,只有战死的刘平,没有逃命的刘平。”
郭遵精神一振,喝道:“好!”他说话的功夫,身后已聚齐数百骑兵。王信在郭遵和刘平交谈之际,已领人马待命。
所有的骑兵,均是郭遵或王信的手下,所有人亦是目光坚定,脸色决绝。
他们负责冲锋,本来就是去送死。但就算死,他们也要死得够本,无论谁想要他们的性命,就一定要用命来换。
党项军已到岸边、北岸!
南岸的党项军见宋军仍无举动,终于蠢蠢欲动。郭遵看不到党项军的指挥是谁,却知道这是对手的一次试探。
党项军暂时找不出宋军阵型的漏洞,所以尝试引宋军出击,然后再寻胜机。党项将领已视宋军为囊中之物,当然不肯先和宋军战个鱼死网破。
鼓声突起,擂得地动山摇,惊天动地。宋军击鼓!刘平亲自击鼓!
郭遵一闻鼓声,率队出击,一马当先的冲出去。
宋军侧翼倏开,冲出了一枝利箭。那枝利箭锋芒尽现,箭锋就是延边都巡检郭遵。
南岸的党项骑兵有了些骚动,北岸的党项骑兵霍然迎了上去。他们过河,本来就是寻求这一战!
党项人士气正盛,宋骑兵悲气如虹。
两军相撞,卷起漫天风雪。风卷狂澜,带得那无声的雪激扬冲天,两军交错,天地苍茫,一股股鲜血飞溅而出,染红了飞雪、落雪和冰雪!
地面瞬间盛开了无数娇艳的红花。
胡笳声声,鼓声阵阵。郭遵手持长枪,已杀到了来袭党项骑兵的中央。他枪枪如电,枪枪夺命,一路杀来,所向披靡。
无人能挡住郭遵的闪电一枪!
党项骑兵变了脸色,宋军本要绝望,见郭遵如斯勇猛,战意重燃。
就在此时,一座山已拦在了郭遵面前,利箭虽锐,但终究穿不过高山。
党项骑兵军心一振,已把拦截郭遵的希望寄托在那座山上。
拦住郭遵的当然不是山,而是一个如山的人。那人胳膊就有旁人大腿的粗细,他骑的马儿,也和野牛一般壮硕,要不是这样的马,也驮不动这种壮汉,他手持丈八铁杵,铁杵前端粗壮的好似铁锤一样。
这本是西北党项部第一力士,叫做万人敌。
传说中,此人双臂力担千斤,可徒手力挽奔马,搏虎杀豹。他见郭遵气势汹涌,顿起一争高下之意。双马相对,尚余数丈,万人敌已挥铁杵击出。
人借马势,马借风力,万人敌一杵击出,风云为之色变。
天地怒号,马蹄踏血,那股肃杀之气已将郭遵笼罩其中,宋军为之悚然,不信天底下还有如此威猛的一击,更担心郭遵能否抗住这惊天一击?
郭遵横枪,枪折!
铁杵下击,马儿悲嘶。郭遵所骑的战马竟被铁杵拦腰击成两截!
所有人的心已像停了跳动,却见一人影冲天而起,几乎擦着铁杵而过。
郭遵不是马儿,他那一刻的腾跃,矫若天龙。郭遵弃马跃起,手掌一拍,那断枪的枪头倏然折向,已电闪般刺入了万人敌的咽喉。
万人敌僵凝片刻,眼中满是怀疑和不信,但郭遵飞起一脚,已将万人敌偌大的身躯踢于马下。“通”的大响,雪花四溅,万人敌在地上扭曲一下,已然毙命。
郭遵杀人取马,顺手将那铁杵拿在手上,信手一挥,已击在一党项军的胸膛。那人惨呼都来不及发出,就被击到空中,才一落地,又被乱马踩踏,可他早已死了。
在郭遵击他一杵之时,那人的五脏六腑就已被击裂击伤,腰椎断折。
郭遵并非万人敌,可手使铁杵,竟比万人敌还要凶悍!
雪舞高歌,豪气漠漠。郭遵持杵狂杀,纵横捭阖!
宋军放声高呼,鼓声更是荡得天地人心都颤抖了起来,对岸的党项军惊秫无语,不敢相信这是人能做到的事情。
北岸的党项军终于崩溃,纷纷拨马逃往对岸,郭遵振臂一挥,众骑兵接踵掩杀过去。铁骑铮铮,踏破冷漠的积雪,踏在那晶莹的冰面上,流光四射。
宽广的河面,流的不是河水,而是鲜血。
郭遵一路追杀,径直到了南岸,逃命的党项骑兵冲得南岸的骑兵也动摇了起来。郭遵杀入乱军,一入一出,又杀了十数人,下令道:“撤!”他发现党项军虽败退,但退兵不过是九牛一毛,丝毫撼不动党项军的千军万马,既然如此,再冲过去也是死路一条。
他命令一下,众宋军纷纷拨转马头,反冲北岸。党项军一声喊,阵型渐凝,才待追来,郭遵冰河上勒马横杵,冷冷一望。
冰封三川,风啸雪傲,党项骑兵见郭遵横杵冰河之上,竟不敢冲来。
郭遵就静静的立在那里,等手下均已回转阵营,铁杵在冰面上顿了下,这才拨马回转,宋军先是沉寂,再是震天价的欢呼,党项军已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刘平兴奋的双眸闪亮,迎上来道:“郭兄实乃天下第一勇士!”他本自恃官职要高,一直对郭遵都有分倨傲。这刻见郭遵威猛如斯,心中热血沸腾,忍不住改了称呼。
郭遵轻叹口气,“天下第一怎敢当?这场仗……才刚开始。”
刘平才沸腾的心冷下来,突然听到对岸喧哗起来,只以为党项人再次发动进攻,忙扭头望过去,不想只见到对岸骑兵倏然分开,很多人纷纷下马,牵马而立。
一人策马从人群中行出。
原来那些党项军纷纷下马,只因对出列那人异常的尊敬。
那人黄衣黄冠,眉目沉凝如水,远比万人敌要纤弱。他马鞍旁挂着一柄锯齿砍刀,静静的策马行到冰河正中,这才扬声道:“龙皓天请与大宋都巡检郭遵独战!”
他一言既出,声如白雪飞扬,远远荡开,三军皆闻。
龙皓天请与大宋都巡检郭遵独战!
宋军闻听,心中都有疑惑。暗想郭遵方才横扫千军,勇力无人可挡,众人见了,均是自愧不如,可党项军居然还有人出来搦战?
这人是疯了不成?
郭遵远望那人,脸色如常,可双瞳爆缩,喃喃道:“原来是他?”
刘平一旁诧异道:“他们要做什么?”他显然也不信党项军中还有这种不怕死的人。
刘宜孙一旁道:“党项人尚武,多半是见都巡检威猛,我军士气又盛,是以想先除去都巡检,再和我们决战。”
刘平转头望了儿子一眼,见他满是崇敬的望着郭遵,心道,“儿子长大了,若再有几年的磨练,也是个将军了。”不知为何,心中没有欣慰,只余酸楚,他很有些后悔,觉得不应带儿子来出征。
英雄总是落寞,疆场淡漠生死,他当年为何不让儿子习文?儿子若是习文,就算不能高中状元,但凭借家世出身,不也可在京城逍遥自在?
朔风绕雪,银花舞落……天地间,满是萧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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