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怨。
「做善事,不是为了谁的信仰。」雨莲别开了头,但是不得不承认自己结冰的心又起了点点波澜,时而冷酷,时而柔软,时而残忍,时而贴心,那个她想要重新瞭解的男人,终究还是让人无法看透。
可是她已经不在乎了,因为他其实从来就未曾真心想让她瞭解。
在雨莲的建议下,镇上的免费学堂就开设在了尉迟山庄之内,这样一来慕云一下子多了许多玩伴,也不再整日惦念著远方的兄长了。
曾经的高宅大院,现在充满了稚嫩的朗朗书声,雨莲总是喜欢站在书院外,静静地看著孩子们上课的样子,他们中的有些人听得认真有些人则调皮好动、她的孩子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在经歷最初的挣扎后,雨莲已经决定要把孩子生下来,她不能堕掉他,这肯定是菩萨所不允许的,她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然后竭力为他而活,教导他、保护他,不让他有机会变得和慕天一样忘记了如何去爱、如何宽容。
服侍菩萨并非一定要投身空门,将菩萨心经中的奥义传递给他、传递给所有这些天真无邪的孩子或许更加重要吧。
她相信,这是菩萨选在这个时机,赐予她这个孩子的真正意义。
「雨莲。」一个她原以为不会再听到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雨莲转过身,看见慕天正站在自己身后。
他眼底的疲惫依然会让她感到心疼,难道这就是他想要的吗?为了报復和财富,让自己精疲力竭?
「你要做的事情做完了?」
「没有。」初秋的风拂乱了他的髮,让此时的男人不若平时般一丝不苟,「我遇到了一个人,让我意识到……该留董家一条生路。」
「什么人?」雨莲不禁有点苦涩,她没能说动的事情,到底是什么人有如此大的能力。
顺著慕天的视线望去,雨莲看见院外站著一个名三十出头的少妇,虽然衣衫简朴却掩不住她曾经的韶华。
「瑞琪夫人!」雨莲走上前去,发现果然是山庄过去的女主人。
「雨莲姑娘。」见到故人,少妇惭愧地低下了头。
「这是怎么回事?」雨莲惊讶地看嚮慕天。
「我去里城的时候碰上她,当时她被人夺走了所有的钱财。」当年瑞琪和尉迟山庄大掌柜狼狈为奸,连偷带骗捲走了山庄大量钱财,两人对半分帐,坐拥大量金银的瑞琪,便过著纸醉金迷的生活,而这样一个富有的独身女子,自然遭到了奸人的觊觎。
在襄城重新见封瑞琪时,她仅有些许首饰典当来的银两,维持著艰难的生计。
「雨莲姑娘,我……我对不起你们。」经歷了如此地跌宕,瑞琪相信这一切都是报应。
「你对不起的不是我们。」雨莲的目光不禁瞥向了院内,「你对不起的是小少爷。」
少妇开始呜咽起来。
「关于慕云.我以前一直有个地方不明白。」慕天开口道:「你已经赶走了我,按理慕云以后自然便是山庄的继承人,为什么还要继续算计我爹,甚至不惜抛弃自己儿子的代价呢?」
是单纯地害怕父亲终有天会改变主意,想要寻回自己吗?他觉得并非如此,一定有什么更加强烈的理由驱使著她,而听到瑞琪的讲述后,他才豁然开朗。
「因为我想要的并不是尉迟家的财产,我想要的……是尉迟家家破人亡。」面对雨莲,瑞琪再次将当年的隐情和盘托出,「就像当年我家一样。」
原来瑞琪本姓童,祖籍赣南,父亲曾经是当地的富商,但是后来尉迟进生意的触角伸向了江西,一步步将童家的生意逼向了绝境,后来童老爷恼羞成怒,竟然想出了买兇杀人的伎俩,被识破后虽未被问斩,但死在了流放的途中。
父亲死后,母亲的疯癫、家人朋友的刻薄,让年幼的童瑞琪饱受世态炎凉的折磨,虽然后来被送到一个远房亲戚家做了养女,但是对尉迟进的怨恨却一直萦绕不去,若干年后,她无意中结实了正与养父做买卖的尉迟进,便萌生了要让他也家破人亡的念头。
「我一直以为我没有错,我只是想让他也体会一下我曾经歷的痛苦,拿回属于我的东西……」再叙述中瑞琪几度哽咽:「我本以为,为尉迟进生孩子只是为了博取他更多的信任,这个孩子对我没有任何意义,但是,当我身边满是金银,却没有一个真心人的时候,我后悔当时没能带他一起走,当我在异乡每一次看到带著孩子的女人,我后悔……后悔我做的一切。」
原来,从头到尾她都错了,报復并没有让她更加快乐,反而伤害了所有和她相关的人们。
「瑞琪夫人,你想去看看小少爷吗?」雨莲怜悯地看著这个一无所有了的女人。
「我,我……」她当然想见自己的孩子,只是她这样的母亲还有什么脸面。
「把刚才你跟我说的一切告诉小少爷,他是聪明的孩子,他能够明白的。」雨莲扭头又看了眼院内,「去吧,他们就快下课了。」
瑞琪踌躇片刻,最后还是难抵心中的思念步入了书院。
「所以,你放过董家?」雨莲转回身看向一旁的慕天。
男人点了点头,他不清楚故事的开端里,父亲是否是全然无辜的,或许他真用过什么不可告人的手段,也或许他只是堂堂正正的竞争,但是仇恨的种子,却是如此轻易地能被种下,而冤冤相报,只会造就更多像他这样的人。
「你愿意再听一个故事吗?」而他也不禁再次思考起另一个问题,那便是坦诚。
「有一个少年,他怀著一百两白银到北方闯荡,以为有这点本钱和在老家的一点经验,很快就能找到发财的机会,然后风光地回到老家,迎娶自己青梅竹马的恋人;后来真有个朋友给他提供了一个千载难得的良机,那人说因为自己没钱,所以才把这么好的机会让给了他;于是少年傻傻地把自己所有的积蓄投入了这笔买卖,结果那个一路照顾自己、假装和善的朋友,原来是个骗子—少年血本无归,顿时没了方寸,只好做起最贫贱的买卖,卖草蓆,可是到了冬天,他的草蓆还没有卖完,只能裹著它在一户大户人家的屋檐下躲雪,那个时候什么梦想、誓言对他来说,都是太过奢侈的事情。」
听到这里,雨莲不禁红了眼眶……是啊,她依然会心疼不已,为了他曾经经歷过的挫折和磨难。
「这个时候,大户人家的女主人回来了,她是一个有钱的寡妇,喜欢年轻英俊的少年,所以她收留了他,让他成为自己的管家料理生意,而别人却说他其实是个男宠。」
雨莲几乎停止了呼吸。
「少年不理会别人的流言碎语,他一心只想学会如何成为一个成功的商人,学会掩盖自己的真性情,学会不受任何外力的影响,学会狠绝果断,学会忘记自己的所爱,他本想多学习几年后另立门户,却没有想到女主人在临终前,将自己的产业全都托付给他,于是别人更认定他和女主人之间有著不伦的姦情,特别是女主人的女儿,这个时候,女主人的女儿已经嫁到了另一户富商人家,她便处处挑拨,怂恿自己的夫家不断打压少年。」
「所以你才会反击?」雨莲明白了他和董家之间的恩怨纠缠。
「为了韩夫人的恩情,我百般忍让,只是后来他们竟然将我客人的性命也牵扯其中,我才决定要剷除董家,我让他们在北方难以立足,他们想逃去南方,我也设下圈套让他们只是套得更深,之后,洛琳想出了用春药陷害的法子,想让我名誉扫地,可是没想到……」却伤害了雨莲,「我伤害过很多人,有意或者无意的,但是这却是第一次,让我体会到自已做的事情有多么危险,我害怕伤害你、害怕伤害慕云,但是我却又贪图著你们散发的光热。」
就好像照进深海的第一缕阳光,微热却又温软,让人无比眷恋。
「我害怕坦白这所有的一切,这所有连我都不愿回首的过往。」承认自己对生活的妥协,为了功名利禄,不惜出卖自己灵魂的妥协,去回顾那一步步放弃自我的过程,「我以为可以跳过这些,只要让你留在我的身边便是重新开始,但是当慕云被绑架的时候,我再次意识到我过往的所作所为,让我不配拥有你们,我只会让你们……面临危险。」
他已经做好了准备,这一次回来只是为了让慕云能再次见到自己的母亲,不再以为是因为自己的过错才被抛弃,而此后,他将回到北方,一个人生活下去。
「那个会在花园中和我嬉戏的少年,我已经再也看不见了……」半晌后,雨莲开口说道:「因为你所说的那些故事,或许还有你不曾说起的点点滴滴。」
「是的。」慕天的回答有著掩不住的无奈和伤感,他无法让时间倒转,无论他创造了多少的财富。
「但是这些种种也可以让你变成更好的自己。」
慕天惊讶地抬起头,看向正微微向自己扬起笑容的雨莲,更好的人?他真的可以吗?
「就像原谅瑞琪夫人,如果你没有经歷过和董家的那些是非的话,你真的可以做到吗?」而他现在愿意放过董家,同样也是源于早年的那段经歷,「所以,所以不要全盘否定它们、否定自己,真正重要的是你想要成为怎样的人。」
「雨莲……」他彷彿看到了那个被火纹身的少女,跪在自己父亲的坟前,发誓一定会坚强地活下去。
她真的,一直都比自己更坚强、更勇敢。
「你想要继续当慕云的大哥吗?教导他不再重蹈你的覆辙?」
片刻后,慕天郑重地点下来头。
终究,他还是无法放弃,就像復活之后的灵魂更加害怕死亡的孤寂,他无法放弃她主动敞开的温暖胸怀,他将珍惜这宝贵的第二次机会,愿意誓死守护,不再畏惧。
「你想要成为我孩子的父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