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白鸢见状,便没再打扰她,独自一个人走出了船舱。
掀开靛青色门帘的那一刻,花船的船身猛烈地晃动了一下,弄得她差点失去平衡摔倒在地。
“对不住啦,对不住啦……”舟子在船的另一头摇着桨,抱歉道。
“没事。”
原来是她们的小船撞上了前面画舫的船尾,这才险些翻倒。
舟子的技术精湛,两桨一摇,便让小船的船身侧开来,避开了画舫。不一会儿,竟可以和画舫并驾齐驱了。
苏白鸢望着画舫的船头,只见那里有一个男子的背影,他长身玉立,着一身玄衫。
两船平行得驶着,苏白鸢将身子向前探去,想要看清楚这男子的面容。谁知步履不稳,又猛晃一下。好在这次她有所准备,靠着一身武功底子,下盘稳立,没跌进水里去。
玄衫男子发觉身旁有异动,便转身看向她。
苏白鸢发誓,若当年那个只会打打杀杀的小姑娘通晓笔墨丹青之法,则一定会将那样的图景画上一千遍、一万遍。可惜,她不会。她未曾有一双巧手,即便是有,即便是能画得扬州城内一切如花美眷,即便是能画出那张遗世独立的俊美面容,也绝画不出那个十五岁的夜晚她第一次的心神荡漾。
他不必开口,不必浅笑,亦能送她十里春风。
“姑娘,你方才弹错了。”玄衫男子终究还是开了口。
苏白鸢第一次得见这么好看的男子,一时之间失了神。
“不是……”她刚要解释那曲《春江花月夜》并非出自自己之手,男子便将手伸了出来,温言道:“上来吧,我教你。”
她来不及思考,也无法阻止那股神奇的力量,一切都是如此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像是一个早就被铺就好了的故事。
苏白鸢不喜欢弹琴,可苏白鸢喜欢他的琴。
玄衫男子弹了一小段,便对苏白鸢笑道:“明白了?你也来弹一段。”
那双好看的桃花眼盯着她,让她不饮酒却已微醺。
苏白鸢怯生生坐在了琴桌前,拼命地回想紫燕之前教给自己的指法,不想在这玄衫男子面前出丑。可是关心则乱,越是着急,下手就越是忙乱。零零落落,不成曲调。
玄衫男子皱了皱眉,不得不说他连皱眉的样子都十分好看。
“和先前弹得完全不同啊……”他意味深长地打趣道,“还是说……你这是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
十五岁的姑娘哪经得起这般逗弄?他越是笑,苏白鸢就越是羞赧,可奇怪的是,她居然也不反感,倒是心里酥□□痒的,别有一般滋味。
“其实方才……”苏白鸢再度欲解释方才在船舱中弹琴的不是她,只见画舫里又进来一个人。那人短袄、箭袖、长靴,从面向到打扮都是一副武夫的模样。他左右手各执一把刀,面无表情盯着玄衫男子。
“上官玉洛,你若自己将腰上的玉牌摘下来与我,我便发善心饶你和这小娘子不死。”执双刀的大汉道。
苏白鸢闻言,向玄衫男子腰间望去——果不其然有块玉牌,上面雕有两只蟒。他姓上官,江东王家也姓上官。而看这玉牌的成色,十有八九是块羊脂玉。
世界是如此之小,她要寻的人和物,此刻竟和她在同一条画舫上。
她一向以为,江东王乃粗鲁武将,封王后又没少干些作奸犯科的勾当。上官家的子弟定是如他一般粗鄙丑陋,可上官玉洛竟生得白璧无瑕,令她微微惊诧。
上官玉洛不以为意,笑道:“玉牌在我身上,壮士若有胆,只管来抢。”
“哼。”那人一声轻哼,“我浑身是胆,岂怕你这奸王之子?”
“那便来吧。”上官玉洛道。
苏白鸢见二人体型相去甚远,而这画舫之内并无兵刃,上官玉洛可如何是人家的对手?念及此,她便默默掏出自己随身携带的短刀,意欲蕴力相助。
可两人一旦动起手来,她便发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
上官玉洛可绝非一般的官家纨绔子弟,任凭双刀左劈右砍,他也总能轻巧躲过。
须臾之间,双刀又疾速攻来,眼看上官玉洛落了下风。苏白鸢紧张地闭起了眼,可再待他睁眼,上官玉洛已抄起了琴桌上的瑶琴,迅速翻转琴身,横掷了去。只听“砰”“砰”,接连两声,双刀大汉先是被琴击中,继而落入了水中。
“让你受惊了。”他淡然道。
☆、旧日的记忆(中)
苏白鸢当然没有受惊。虽说彼时十五岁的她,武功远远比不上三五年后已然成为“京城第一女杀手”的她,甚至不一定比得了上官玉洛,可冷静的心性是自小便有的。
上官玉洛在和那人打斗的过程中,苏白鸢一直在暗自犹豫到底要不要下手去夺羊脂玉牌,可总也下不去手。心里一个声音暗暗为她找着托词:先让他们二人相斗,耗去一番体力再坐收渔利不迟。
苏白鸢咬咬牙,告诫自己莫要忘记此行的目的。她趁上官玉洛疏忽不备之时,点了他的穴道,令他动弹不得,继而下手去解他腰间挂着的玉牌。
再老练的杀手也会有自己的软肋,更何况那时她尚且是个初出江湖的小姑娘。苏白鸢不敢去看那双自含风流的桃花眼,生怕自己一时迷乱做错了事情。她只是从自己项上摘下随身携带的小金坠。欲塞进上官玉洛手里,可碍于男女之防,最终还是放在了桌上,对他道:“多谢你的玉牌。这金坠儿就算是你教我弹琴的谢礼了。告辞。”
说罢,她便回到了自己的小船上,迅速携着不明就里的紫燕向远处奔去。
画舫里,上官玉洛蹲下身去从琴桌上拿起了苏白鸢留下的小金坠,置于掌心玩弄——没有错,在苏白鸢动手之前他早已屏息凝神做好了抵御的准备,所以方才被点中的穴道,只需轻轻用内力一冲便可解开。他是在伪装,伪装自己被点中了穴不能动弹。
“是鸳鸯啊……”上官玉洛仔细一看,小金坠雕的竟是一对鸳鸯。
他满意地轻笑了笑,或许是因为这鸳鸯,又或许是因为在他“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计策之下,天下高手们皆以为陆玄元送给江东王府的贺礼就只是一块羊脂玉牌而已,实际上,怎么可能呢?
那一年,上官玉洛十八岁。
十八岁,世家纨绔们还在声色犬马的年纪,公子王孙们还在先生的教导下读经史子集的年纪,他,就已成了江东王府里、他父王手下最年轻的谋士,只要他想,便可算无遗策。
此前,人们皆知大奸商陆玄元的礼物定是奇珍异宝,所以不论得知他送的是什么,都会引来各路人马的垂涎。上官玉洛这才放出了消息,说贺礼是一块羊脂玉。而在这良宵美景之中,翩翩佳公子乘画舫弹琴赏月,还戴着“贺礼”招摇过市,也是他一手策划的好戏。殊不知,此时陆玄元的五车金银珠宝已然在上官玉洛另类的“护送”下进入了江东王府的小仓库。
白鸢和紫燕姐妹一开始还在为能拿到三百两赏银而欢呼雀跃,可见了金主之后却笑不起来了。
金主拒绝付那三百两,白鸢和紫燕花容失色道:“为什么?”
金主只是冷笑一声:“一个玉牌么?你们可真是在拿我开玩笑。我可听说陆玄元送去的是成箱的宝物,一个玉牌算什么?”
苏白鸢这才明白:她被骗了!
她误入了一个花前月下的骗局,尽管这个骗局是温柔而美好的。
紫燕听了,却说什么也不干,非要让上官玉洛吃点苦头不可。
苏白鸢忙阻止道:“别去!那人奸猾无比,你怎么是他的对手?”
“不,姐姐!”苏紫燕坚定道,“正是因为他如此狡猾,我才非要会会他不可!”
苏白鸢知妹妹素来倔强,平日里看上去娇弱,可谁要是惹得她不快,她可不会轻易放过。可是如若不劝,苏紫燕在上官玉洛那里吃了亏又如何是好?毕竟那样俊美的容颜之下,能被蒙蔽的东西太多太多了。
“他武功不俗,你拿什么去会他?”苏白鸢担心道。
只见紫燕慧黠一笑:“姐姐,你忘记了师父前些日子正在喂蛊虫吗?”
“你偷了师父的蛊虫?”
“然也。”紫燕笑道,“师父的蛊虫,便是我治他的法子。”
白鸢和紫燕的师父无垢道人原是楚地人氏,兼擅毒、蛊。他还曾给过苏白鸢一对蛊虫,那是一子和一母,若将母蛊和子蛊分别埋入两人的身体,那么这两人的性命便息息相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普通的皮外伤倒不打紧,可一旦触及内力、五脏六腑、气血运转,只要一人被伤,另一人也不能幸免。
苏白鸢只道留不住妹妹,但见妹妹身上带着师父的蛊虫,心下便宽慰一大截,知她不会吃亏。
果不其然,第二日,紫燕便独自上路了。
这一次,紫燕一去便是一年。这一年的时间,换来的是师父无垢道人一记逐出师门的严词告诫和一道追杀令——要杀的当然不是她,而是上官玉洛。
苏白鸢背着剑,跪在戚无垢的房外,她已跪了三个时辰了。一个二八年华的年轻姑娘,天天在门外跪求,若是换了一般人,估计不论什么事情都早已答应了。可这无垢道人偏偏不是一般人;而这姑娘的妹妹苏紫燕,犯下的也不是一般的错。
戚无垢的小僮前来传话:“白鸢师姐,道长他让你进去。”
苏白鸢连连道:“是,是……我这就进去见师父。”
进了门,无垢道人仍在打坐,苏白鸢也只能隔着重重帘幕看到一个若隐若现的身影。
“师父,弟子来了……”她怯生生道。戚无垢天威难测,她生怕说错了那句话,不但救不成妹妹,连自己也难保。
“你来求情?”戚无垢这是在明知故问。
苏白鸢只得道:“师父,小妹紫燕她只是年少贪玩,让徒弟过去带她回来,师父再怎么惩罚也不为过。只是……她年纪尚小,身边就只剩徒弟这一个亲人了。若要真的逐出师门赶下山去,让她如何自处啊?师父,请您开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