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审见她头也不回地走了,气得指骨捏得咔咔作响,顷刻后,重重一叹,拿起那叠未批完的折子,坐到自己位子上细细看着。
门帘微动,清香徐来。
一杯清茶递到他手边,他眼皮未抬,未几,竟有凉风拂面而来,他恍然抬头,就见一宫女正诚惶诚恐地拿着那柄宫扇替他打着。
他不愿意旁人动刘璃的东西,只是在乾清宫,他不好发作,当下只蹙了眉,冷着声音说道:“退下!”
哪知那宫女扑通一声 :“督主恕罪,徐棠知错了!”
“徐棠?”他微一思索,沉声问道:“可是徐太后娘家的姑娘?”
徐棠是趁着宫人们都去服侍陛下用膳的功夫才进的殿,见薛审记得她,顿时难掩兴奋之情,希冀说道:“督主明鉴,太后是奴的堂姑!”
他记起来了,徐伊人那会子还张罗着将这个内侄女许配给他,惹得刘璃醋意大发,随后二人更是表明心迹,就在这乾清宫内订了情。
昔时,此地。
他忆起往事,整个人的表情都柔和了起来,嘴角带着笑意,清贵俊逸,却又自有一段风流,似乎世间万物都在他掌握中。
只一眼便是沧海桑田。
“太后最近如何?”
她从魂飞天际中醒来,脸上红玉密布,低下头:“奴婢不知!”
她见他似乎不信,连忙直起身子:“奴婢是真的不知道,督主无意,奴婢又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太后她老人家又怎么会眷顾我?自我留在宫中,她便撒手不管了!”
这厢刘璃同沈遥芩用着饭,眼神却不时往窗外飘去。
一早下了朝便来了乾清宫,他哪来的时间填肚子,让宫人撤几个菜下去给他吧,估计只会换来一声冷笑。还是自己快点吃,吃了回殿批完折子,放他出宫去寻食。
沈遥芩见她吃个饭还心不在焉地,不禁皱了眉头,一直以来压在他心头的疑惑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口:“陛下是不是反悔了?”
“反悔什么?”
“撤掉司礼监。”
“怎会?”
沈遥芩直直望向她:“是吗?我还以为陛下被薛审给蒙蔽了,又念及他的从龙之功,手下留情。”
面对沈遥芩,她不是不心虚,毕竟如今她对薛审的爱意不降反升,完全靠自制力在压制,尽管如此,她对于裁撤司礼监一事也从来没有动摇过。
她虽然是个女人,情字当头,也知道江山为重。
她笑嘻嘻地拍拍他肩头:“孰轻孰重,我明白的!”
沈遥芩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声,又见她急吼吼地吃着饭,只得止了话,只是在她扒了几口饭走后,望着满桌的菜,再也没了胃口。
刘璃兴冲冲的脚步在踏进殿的一刹那,就给冻住了,她轻飘飘看了眼正欲拿帕子给薛审擦脸的徐棠,板着脸望向薛审:“折子批完了?”
“批完了。”
刘璃不喜殿中留人,徐棠便退下了,见薛审毫无所觉地杵在那,便一阵心烦意乱,没好脸色地说道:“批完了还不走?”
他微微皱着眉,走近她:“怎么了?”
不过一顿饭的功夫,怎么脸色如此难看,莫不是沈遥芩说了什么,想到这,薛审眼底愈加暗沉,连带着脸色也冷了下来。
“没什么,朕累了,要休息!”
“那我给你揉揉?”
她后退一步,冷硬拒绝:“督主莫要忘了君臣之礼!”
薛审绷紧了嘴角,片刻后,抬眸望向她,柔声说道:“阿璃,别闹了!”
“我没在闹!”她叹息着舒展了眉头,反复斟酌,慢慢说道:“这段时日我一直在想,咱们两个人如今这个样子,亲不亲,仇不仇的,近又近不得,远又远不了。其实我已经不恨你了,但我不能爱你,我自己心里有个坎,过不了,况且我又成了婚,拖着你算是怎么回事呢,别坏了你的大好姻缘!总而言之我们是没有出路的!”
她乱七八糟毫无章法地讲了一堆,只盼他明白,说完了便目光澄清地望向他:“咱们不过是回到我刚刚登基那会时的相处状态,也不难,对不对?”
他默然无语,只抬起脚步,缓缓走到她身边,抬起手,沿着她洁白的面庞轻轻摩挲着,眼神缱绻,款语温言:“阿璃,我有没有教过你二女争子的故事?”
她僵着身子,一动不动。
“两妇人争一儿至衙门,知县无法决断,有幕僚献计,让两妇人各挽小儿一手,站在两端,谁能得者,即是其儿。非母者,尽力牵扯,不惧损伤,生母者,慈深爱护,不忍儿泣,遂放手。知县鉴定真伪,子归生母。”
修长的手指滑到刘璃下巴处,轻轻抬起,印上一记轻吻,他含着她的嘴唇,淡然说道:“你现在就像那个小儿,一头是我,一头是你的江山、家仇、呵…还得加上一个沈遥芩,你在中间油煎火燎般的左右为难,你说我会不会像故事里的母亲一样害怕你受伤而选择放手退缩?”
他稍稍撤离她玫瑰般娇嫩的嘴唇,笑得颠倒众生,又重重堵了上去:“我会想尽一切办法,用尽所有手段,就算是砍掉你的手,也要将你扯到我身边!”
“你不能爱我,那我便来爱你,你心中的坎,我会磨平它,至于我的大好姻缘,没了你,怎么会好?”
?
☆、中元
? 尽管薛审情深意切,可刘璃依然被他那番狠戾之词堵得心塞无比,二人在乾清宫不欢而散,至此,薛审再过来,她便没有什么好脸色对着他了,二人冷战数日,这一战便战到了七月半,中元节。
这日不仅皇宫有祭祀活动,民间更是有着多种民俗。
刘璃白日于太庙祭祖,她孤零零一个人对着先祖的牌位跪着,眼风扫到她爹的灵位上,心虚又心酸。
“父皇,您一路走好,有最爱的儿子陪着您,不会孤单的,恩怨情仇,等女儿到了地底,再一并结算吧!”
她放了官员一日假,沈遥芩又祭祖去了,回到宫中便觉得索然无味,干脆蒙头大睡,一觉醒来,便已近黄昏。
碧玉见她醒了,上前说道:“陛下,薛掌印求见!”
她透过窗纸幽幽暗暗看到一个身影立在殿外:“什么时候来的?”
“有一个时辰了。”
刘璃眼睛闪了闪:“让他去书房等朕!”
薛审见到她时,微笑着递过一个包裹,和善地与之前那个冷面修罗的样子判若两人,她被他晃眼的笑容给蛊惑,乖乖接过包裹打开,是一套成年男子的服装。
“今晚京城有不少活动,别闷在宫里,我带你出去玩!”
她眼睛乍然一亮,旋即想起自己还与他在冷战中,一时有些拉不下面子,只拿手来回抠着那套衣服上面的刺绣,并不做声。
“陛下是否需要微臣服侍更衣?”他说着就要上前解她腰带。
她吓得捂住腰倒退几步,全身血液都往脸上涌,连说话都颤巍巍的:“我自己来,自己来!”
待到她一袭男装跟在他身后出了宫时,才懊恼地发现自己又被他给带进笼子里面去了。
手也不知何时被他给牵住了,她挣扎两下,泄气地嘀咕道:“两个大男人牵什么手?”
他侧过头对她勾唇一笑:“陛下若是想穿回女装同微臣一起牵手同行,也无不可!”
“当我没说!”
她扭扭捏捏被他一路牵着到了玉华楼,跑堂的领着他们往三楼去。
“三楼的雅间非达官贵族和皇亲国戚不开,今天来的是什么大人物?”
“小爷一个月前就要订三楼,给拒了,我倒要看看是何方神圣!”
玉华楼来往的都是些非富即贵,她怕被人认出来,用帕子挡着脸蹭蹭跑了上去。
那些个想看稀奇的在二楼转角就被几个人给拦住了,众人一看那身飞鱼服,当即闭了嘴,再也呆不住,纷纷出了酒楼。
她一心想离他远点,便留他在席间,自己趴在窗檐边上看来往人流。楼下大街尽头搭了个大戏台子,有人在做水陆道场,诵经唱戏,舞狮舞龙,好不热闹,从她这个角度正好看得一清二楚。
戏台上有咿咿呀呀的声音传到耳边,她竖起耳朵,只听到一句“汝母罪根深结,非汝一人所能奈何…”
她一片茫然,有人在耳边轻声说道:“这出戏叫目连救母,是盂兰盆经里的一则故事,目连始得六通后,想要度化父母以报哺育之恩,却发现亡母生于饿鬼道中,目连哀痛,于是乞求佛陀。佛陀告诉他,其母罪根深结,非一人之力所能拯救。”
“声妓晚景从良,半世之烟花无碍;贞妇白头失守,一生之清苦俱非!行差踏错一步,谁都救不了!”
灼热的气息喷在她脖子上,她却顾不上羞赧,被薛审的话震撼得心湖难平,如潮席卷。
薛审瞒了她这出戏的下半部分,目连而后供养十方大德众僧,终于使得其母解脱饿鬼之苦。
“天下无不是之父母”这种荒谬的理论没必要让她知道,善恶轮回终有报,谁也不能被饶恕。
哪知她居然回过身,紧紧抓住他的手,又急又快地问道:“那你呢?你这么坏…”
他怔了怔,笑得淡薄:“饿鬼道恐怕容不下我,得打下十八层地狱才行!”
她闻言一头埋进他胸膛,死死箍住他的腰,生怕那勾魂使者把他带走一样。
他柔和了眼神,轻轻在她发间落下一吻:“我已爱你成魔,你若不来度我,我便只能在阿鼻地狱永受苦难!”
用完饭后,刘璃还是神情怏怏的,薛审知道她在为自己忧心,即得意又心疼,取出一顶纱帽,戴到她头顶:“走吧!”
刘璃兴致不高,被牵着也只顾着自己想心事,回过神时才发现二人离皇宫内城的方向越来越远,连忙摇摇他手,问道:“咱们这是去哪?”
“放河灯。”
她这才高兴起来,跟着他一路到了通惠河。
河里已经飘满了各色彩灯,两岸聚集了不少百姓,许多人手里都提着各式各样的河灯,每个人的脸上被灯火照射得熠熠生光,或高兴、或忧伤,不一而足。
他不知从哪拿来一盏荷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