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回答。她又喊了一声:“冬骏;我在这儿。”
“你在这儿干什么?!”
是一个陌生的嗓音。
她定住了。冬天遥远的月亮使小穗子的身影显得细瘦无比;细瘦的小穗子身影一动不动。陌生嗓音又把同样的问题重复一遍:“你在这儿干什么?!”
她的身影十分迟疑;向前移动一点;突然一个急转;向一步之外的夹竹桃树丛钻去。一根雪白的手电筒光柱把小穗子击中;定在那个鱼死网破的姿态上。
“你不好好看电影;跑这儿来干吗?”
小穗子这才听出他的嗓音来。怎么会陌生呢?每个礼拜六都听他在“非团员组织生活会”上念毛著;念中央文件。
他从马路对过走来;这个会翻跟斗的团支书。马路有十多米宽;是这个城市最宽的马路之一。几年前公园里的庙会曾不断增添它的宽度。庙会被停止之后;宽度便显得多余了;只生出荒凉和冷寂。此刻;在小穗子感觉中;街面茫茫一片;她的退路也不知在何处。
团支书还在雪白手电光的后面。手电光一颠一颠;不紧不慢向她靠近。就在这个空隙中;她已把团支书的语调分析过了。自然是不苟言笑;却不凶狠;远不如他批评女兵们吃包子馅、扔包子皮时那样深恶痛绝。他疑惑是疑惑的;但疑点并没有落实。她给了句支吾的借口。事后她忘了是什么借口;不外乎是胃不舒服;想散散步之类。
无论她的借口怎样不堪一击;团支书都没有戳穿的意思。在手电光到达她面前时;所有的谎言圆满完成。他和她一块回军营;问了她对他的意见;对团支部改选的看法;以及她母亲是否有信来。他没问小穗子的父亲。我们所有人都不提小穗子的父亲。她那个在农场接受督促改造的反面人物父亲让我们感到为难;哪怕是好心的打听也是揭短。那时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少年军人;家庭五花八门;但谁也没有小穗子父亲那样的父亲;有一堆很刺耳的罪名。
从露天电影场到文工团驻地有一里路。队伍走得松散;到处是悄悄的拳打脚踢;不时爆起
由低声流传的笑话引起的集体大笑。小穗子假装鞋被踩掉了;喊报告到队列外去拔鞋。她低下头;默默数着一双双从她身边走过去的脚。冬骏的步子她早就听熟;步伐听着都漂亮。再有两双黑皮鞋过去;她就该直起身了。好;起身;回头;手搁在最下面一颗钮扣上。冬骏却从她身边快步走过去;像是没看懂她的暗语:我空等你一场。她站在那里;看着冬骏从侧影变成背影;多漂亮的背影;又长又直的腿;挺拔高贵的肩背。冬骏也是一副舞蹈者的八字步;却比其他人走得帅气。配上他合体的军装和习惯性上扬的下巴;这个冬骏看上去狂得要命。小穗子不知不觉走到了冬骏身后;只差一步;就和他并肩了。正是冬骏这类穿军服的好男儿;在我们的时代迷死一个城的女高中生、女工和女流氓。
她加快步子。现在好了;冬骏就在她旁边。她的手动作已大得不像话;拚命要冬骏看她绝望的追问:你收到我的信了吗?冬骏扭过头;对她使劲皱起浓黑齐整的眉毛;眼睛向队列一摆。她明白他是在下命令;命令她马上归队。众目睽睽之下;不要命了吗?她不服从他;手一直停在第三颗钮扣上:你收到我的信了吗?!
吹熄灯号之前;小穗子拎着暖壶向司务长办公室走去。假如密信还在邮箱下面;冬骏的失约就有了解释。她一心想为他今天的不近情理开脱。
司务长办公室在漆黑的练功房隔壁。再往前;就是一个巨大的煤堆。又是一个意外:司务长办公室亮着灯;并有女人的朗朗笑声出来。高爱渝走到哪;就这样笑到哪。高分队长为自己有一副大老粗的开怀大笑而自豪。司务长办公室的门留了尺把宽的豁子;能看见高爱渝一只脚绷成了雕塑;一下一下地踢着。一定是坐在司务长的办公桌上;才能这样踢。只有优越和自信到极点的人;才会像高爱渝这样不拘小节。小穗子猛地提醒自己;高分队长随时会轻盈而莽撞地一撩腿;从办公桌上落地;再一个闪腰出门;便把她生擒了。
小穗子不顾死活地向前迈出两步。现在她和高分队长只隔一层糊了报纸的玻璃门。她佝下身;把信箱搬起一点;让它的一头翘起来;另一只手贼快地到下面扫了一下。什么也没有;她把邮箱搬得更倾斜一些;又扫了一下;只扫到尘土。还是不甘心;她的手指一点一点地摸。信显然被冬骏取走了;读过了。他失约的理由呢?
就在这个时候;响起一声爆炸。小穗子抽回满是灰尘的手;向爆炸转过头。硝烟滚滚中;她看见自己的竹壳暖壶倒在地上。高分队长捡起暖壶空壳;银色的玻璃碴儿花瓣一样散落下来。爆炸声使司务长也冲出门来。
“是你呀;”高分队长说;“吓我一跳。对不起啊;没看见你的暖壶。”
“我想看看;有没有我的信。”她当然是指他们秘密邮址的上面;那个公开的信箱;早晨那里面盛着邮走的信;晚上是邮来的信。小穗子看着最后几片玻璃“咔喳喳”从暖壶体内漏下来。
“我在跟司务长闹;想给我们分队多闹点白糖补助。”
两人都诚意地把自己行为的合理性找出来;告诉对方。我们那时都是这样;答非所问不打自招;让自己的行动在别人那儿完全不存在盲点。
小穗子提着没有分量的暖壶躯壳往回走。院子中央;两棵大洋槐秃了;剩的就是一个个裹在叶片巢窝里的虫;一颗一颗垂吊下来。她透过珠帘一般的虫巢;看着冬骏的窗子。窗子在一楼;从南边数是第七个;从北边数;就是第八。正像冬骏在男集体舞队列中的位置;中不溜的身高;不好不次的舞功。窗子还亮着;光线微微发出浅绿。排级军阶的邵冬骏有特权用带浅绿灯罩的台灯。
小穗子发现自己在往那温存的浅绿灯光走。这是一个妄为的举动;小穗子也成了空了的暖壶躯壳;没轻没重地接近灯光下的年轻排长。
她在离冬骏窗子一米远的地方站住了。然后她轻轻叫了一声:冬骏。她不知道她身后站着的另一个人。矮矮的水龙头从一截断墙里伸出来;高爱渝就站在墙后面。她一手撑在胯上;随时要把一口啐骂吐出去。她已断定这场儿女把戏中;十五岁的小妖精该负主要责任。多么可怕;才十五岁;已有这样的胆子;半夜三更去敲男人的窗子。
小穗子迟疑地又喊一声:邵冬骏!
浅绿灯光灭了。连高爱渝都看出小穗子哭了。小丫头在黑暗里一声不吱地哭了十分钟;慢慢转过身往自己宿舍走去。眼泪流得又多又快;顺着下巴滴到军装的胸襟上;汪出冰凉的一摊。
“在收衣服呐?”高分队长问。
“嗯。”
明明没衣服可收;空荡荡的晾衣绳上飘着炊事班两条褴缕的围裙。
“今天好冷。还在外头傻站着?”
小穗子说头有点疼;想吹吹冷风。她不把脸给高分队长看。
“要不要去把卫生员叫起来;整点药来吃?”高分队长对小穗子的瞎话挺配合。
“不用;”小穗子飞快地把脸在肩头蹭一把;“站一会就会好的。”
“也不晓得穿棉大衣;冻死你!”高分队长温暖地斥道。“呼”的一下;小穗子身体一重;已在充满高分队长体温和雪花膏气味的大衣下面了。
“站站就回去;听到莫得?”
小穗子说:“嗯;听到了。”
不久高爱渝又到院子里;端着脚盆;把水使劲一泼;说道:“个死女娃子;要下霜喽;脑壳不疼也要冻疼了。回去睡觉;熄灯号吹过—…个钟头了!”
高分队长声音有点恼火;一再压都压不住。小穗子如果今晚上出来什么不测之举;会搅乱她的全盘计划。她的计划是要看到这个小丫头的充分表演;同时也要邵冬骏把小姑娘所有情书交出来。一百六十封情书。一想到自己宏大的计划;高爱渝上去揽住小穗子的肩膀;“睡觉去;娃娃咋这么不听话?”
小穗子很快随高爱渝回到宿舍。五个同屋都睡熟了;她坐在床沿上听着她们奶声奶气的鼻鼾。鼾声带着微妙的气味;微微的酸甜。她麻木地坐着;很久才意识到手里的暖壶空壳。她正要把它搁下;一片银色碎片落在地板上。最后一片;银光闪动地打断了女孩子们的鼾声。
我们后来知道小穗子二十多岁染的失眠症其实正是始于这个夜晚。小穗子坐在黑暗里;想着冬骏的多情。黑暗里有年轻女兵的身体气味;是微微发咸的;也带点酸;被一种安全感加热。浑浊的、温热的安全感把小穗子排斥在外。她隔一会看一下她的夜光闹钟。闹针指在四点半上。每天冬骏的闹钟也在同一时间起闹。在他救她之前的许多个昏暗清晨;他和她混在一群练私功的人里;默默相望。时常有十一二个人练私功;加上两个勤奋的提琴手;练功房并不比白天清静;但它成了两人相约的一种仪式。在一片耳目下;两副目光就那样打游击:你进我退;你驻我扰;你退我追。
外面下起雨来。小穗子最爱下雨。练功的人在下雨天里都会犯懒惰;常常就只有两个提琴手露面。一男一女两个提琴手总是各占南边和北边的角落;背对世界狂拉音阶和练习曲。雨越下越大;四点半终于在喧哗的风雨声中到了。
小穗子站起身;一下子又跌坐回床上。两脚早已冻木;身体也没剩多少知觉。她动了动;再动了动;慢慢蹬直腿;站稳了;才开始往门口走。她从门后挂钩上取下练功服;发现是同屋另一个女兵的;又搁回去。她心里好生奇怪;在如此心情下还能及时纠正错误。一个女兵嘟哝一句:小穗子你要死啊;这么大的雨还练功。小穗子不理她;哆嗦着把冰凉黏潮的练功衫往身上套。
然后;她走进雨里。
她手指生疼地敲在坚冰一般的玻璃上。窗里有了响动。不久听见冬骏趿着皮靴的脚步近来。楼梯口塞了几辆自行车;被他撞倒又被他及时扶住。然后;她看见了他的身影。他一手拎着雨伞;一手拔鞋跟。拔了左边的;又去拔右边。和刚才扶自行车的闪电般动作相比;他现在迟钝无比;充满无奈。
“叫什么叫?”离她两步远;他站下来说;“不要命啦?”
她愣了;他嘴里的字眼没有声音;只是一股股毒猛的气流。他从来没有这样和她说过活。她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