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什么叫?”离她两步远;他站下来说;“不要命啦?”
她愣了;他嘴里的字眼没有声音;只是一股股毒猛的气流。他从来没有这样和她说过活。她嗫嚅着:“你昨天晚上怎么没来?”
他使劲摆摆手;意思说这哪里是讲话的地方?跟我走。
小穗子跟在他身后;走了一会才意识到他那把伞只为他自己打着。她赶上去一点;他听她赶上来;马上快起步子。她对这个给了她半年保护和温存的年轻排长大惑不解;满嘴是陌生语气;浑身是陌生动作。
他感觉到她停住了脚步。他转过身。
他眼前;一个浑身湿透的女孩。路灯反打出她的轮廓;平时毛茸茸的脑袋现在给水和光勾了一根晶亮的线条。
他想这时候决不能心软。一天早晨;当他又收到她一堆莫名其妙的情诗时;突然一阵强烈的不耐烦。他看着一心一意发暗语的她;突然发现她的可笑;整桩事情都那么可笑。原来和他纸上谈兵亲密了半年的就是这么个小町怜。他居然会陪着她谈了六个月的地下恋爱。看她起劲地比划着联络“旗语”;他想到自己竟然也把这些动作做了成百上千遍。一个二十二岁的排级军官;去做这些动作;看上去一定惨不忍睹。太滑稽了;太让他难为情了。当时他赶紧扭过头;不敢再看她;怕自己对她的讨厌增长上去。但很快他不得不承认;他讨厌这段恋情;恨不得能抹掉他从头到尾所有的投入。
再早些时候高爱渝突然约他去看一场内部电影。电影结束时两人的手拉在了一块。第二天;这个时时发生艳丽大笑的女连长便大大方方到他屋里来串门了。她掏出一对紧相依偎的瓷娃娃;逗笑地搁在他浅绿的台灯罩下。一晚上;她都在虚虚实实地谈婚论嫁。谈着;就有了动作。动作中有人来敲门;她看他紧张便放声大笑;说怕啥子怕;一个排级干部跟一个连级干部;慢说接个吻;就是明天扯结婚证;看哪个敢不腾房子给我们。她说着眼梢一挑;样子真是很艳很艳。
他这时把雨伞挡到小穗子头上。小丫头一犟;独自又回到雨里。总得给她个说法吧。
他干巴巴的声音出来了;“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她受了惊吓;小声问:“为什么?”
他更加干巴巴地说下去。他说因为再这样下去会触犯军法。他说已经做错的;就由他来负主要责任。他比她大七岁;又是共产党员;排级干部。
她万万没想到他会给她这么个说法。
他又说他们必须悬崖勒马。小穗子沉默着;要把他给的说法吃透似的。然后她忽然振作起来;几乎是破涕为笑的样子开了口。
“假如我是干部呢?”
冬骏顿了一下说:“那当然没有问题。”
小穗子死心眼了;使劲抓住“没问题”三个字;迅速提炼三个字里的希望。她几乎欢乐起来;说:“那我会努力练功;争取早一点提干。等到我十八岁……”
“不行。”他说。
他这么生硬;连自己都吓一跳。他换了口气;带一点哄地告诉她提干不是那么简单的;不是好好练功就能提的。他言下之意是要小穗子想想自己的家庭;那个受监管的父亲。再看看她的本身条件;练死也练不成台柱了。
小穗子果然看到自己的所有筹码;又不响了。
他说:“我们还可以做好同志嘛。”
她怕疼似的微微一躲。他才意识到他刚才那句话比任何绝情话都绝情。
她就那样一身旧练功服;站在雨中;这个失宠的十五岁女孩。那时我们都认为她是没什么看头的;欠一大截发育;欠一些血色。
“那我去练功了。”冬骏交待完工作似的;转身走去。
小穗子大叫一声:“冬骏哥!”她一急;把密信里对他的称呼喊了出来。
她穿着布底棉鞋的脚噼里啪啦地踏在雨地上;追上他。她嘴里吐着白色热气;飞快地说起来。她说不提干也不要紧;那她就要求复员。她的样子真是可怜;害臊都不顾了;非要死磨硬缠到底;说如果她不当兵;是个老百姓;不就不违反军纪了吗?只要不违反军法;能继续和他
相爱;她什么也不在乎。
他知道她怎样当上兵的。太艰难的一个过程;她却要把什么都一笔勾销;只要他。练功房的琴声散在雨里;急促的快弓声嘶力竭地向最高音爬去。他不知道还能怎样进一步地无情;他刚才还为自己的无情而得意。
“冬骏哥;我马上就写复员报告!”
冬骏一把把她拉到伞下;手脚很重。他心里恨透自己:真是没用啊;怎么关键时刻来了这么个动作?他说她胡扯八道;斥她不懂事;把个人的感情得失看得比军人的神圣职责还重。最后他说:“好好当你的兵;就算为了我;啊?”
小丫头把这一切看成了转机;立刻紧紧抓住。眼睛那么多情;和她孩子气的脸奇怪地矛盾着。他再一次想;他怎么了?怎么和这个可怜的小东西恋爱上了?她的多情现在只让他厌烦。
可她偏偏不识时务;盯着他说:“好的;好好当兵。那你还爱我吗?”
“这不是你眼下该考虑的。”他听自己嘴里出来了政治指导员的口气。
“那三年以后考虑;行吗?”
练功房的大灯被打开了。光从她侧面过来;她的眼睛清水似的。他曾为自己在这双眼睛里投射的美好形象而得意过。小提琴的音符细细碎碎;混着冬雨冰冷地滴在皮肤上。在这样一个清晨;让这样一个女孩子失恋;他也要为此心碎了。必须更无情些;那样就是向坚强和英勇的进步。
“冬骏哥;你等我三年;等我长大;如果那时你不爱上别人……”
他不敢看她;看着自己溅着雨水的黑皮靴和她泥污的布棉鞋。他不要听她的傻话。
“如果你那时爱上了别人;我也不怪你……”
他缓慢而沉重地摇起头来。他说感情是不能勉强的;他这半年来把自己对她的怜悯误当成爱情了。他明显感到她抽动一下;想打断他;或想惊呼一声。他让自己别歇气;别心软;让下面的话赶着前面的话;说到绝处事情自然也就好办了;小丫头和他自己都可以死了这条心。他希望她能原谅他;如果不能;就希望她能在好好恨他一场之后;彻底忘掉他。
“可是……”她的声音听上去魂飞魄散;“你上星期写信;还要我把一切都给你啊……”
他看着不远处黑黑的炊烟。炊事班已经起来熬早餐的粥了。
“就那个时候;我才晓得我对你并没有那样的感情。”他背书似的。
她不再响了;从雨伞卜面走出;朝练功房走去。
他松下一口气。她这个反应让他省事了。他想;高爱渝的传授果然不错;最省事的就是跟她这样摊牌:你看着办吧;反正我不爱你了。他进了练功房;开始活动腰腿;在地板上翻了几个虎跳;爽脆爽脆的身手。心里干净了;他可以开始和高爱渝的新恋爱。他最后一个虎跳收手;瞥见镜子里的小穗子。隔着五米远;他看见她的脚搁在最高的窗棂上;两腿撕成一根线;看上去像被绑在一个无形的刑具上。她一动不动;地板上一片水渍。过一阵仙忽然想到;地板上全是她的泪水。
他感到自己鼻子猛地酸胀起来。原来割舍掉这个小丫头也不很容易。他想走过去;像从电缆边救下她那样紧紧抱住她;对她说忘掉我刚才的混账话。我只是一时鬼迷心窍;中了高爱渝的暗算。
高爱渝是暗算了他和小穗子吗?他不得而知。一想到高爱渝的热情和美丽;他捺住了自己的冲动。他转身往练功房另一头走;心疼也只能由它疼去。事情已经不可收拾;高爱渝已经连诈带哄读了小穗子一大部分情书了。
为了小穗子的心碎;他的长睫毛一垂。他发现自己流泪了。
在三套练功服面前;小穗子举棋不定。深红的一套太新;一穿她马上觉得太不含蓄;成了挑逗丁。黑色让她自信一些;走到门口还是返回来;认为海蓝的最随和;是冬骏最熟悉的颜色。弊处是看不出她的苦心:她为他偷偷打扮过;头发盘得很精心;刘海稍稍卷过。她头天从化妆箱里偷出一支眉笔和半管红油彩;这时不露痕迹地描了眉;抹了胭脂。然后她翻出一直舍不得穿的新舞鞋。
应该说这天的合乐排练小穗子跳得好极了;肢体千言万语;一招一式的舞蹈跳到这一刻;才是无拘无束;人载舞;舞也载人了。她在旋转中看见冬骏;胸脯膨胀起来;下腹涌起一股神秘的热流。她并不懂得这已不单纯是跳舞;她其实在表演着生物的求偶语汇;远古而美丽的语汇。舞蹈在小穗子的肉体中波动;她整个人化在了舞蹈里。她认为她一定又赢得了冬骏的目光。这是他唯一能够光明正大、明目张胆看她身体的时候。
这时她听见周围一片静默。她收住动作;看见所有人早退到了一边;抱着膀子或靠着墙。接下去;她看见哨子从编导嘴唇上徐徐落下。我们中的谁咯咯地笑起来;说小穗子梦游呐?我们看你独舞半天啦!
“萧穗子同志;魂带来没有?”编导说。
小穗子笑了笑;想混进场子边上的人群。但大家微妙地调整了一下距离;使她混不进去。
“一早上都在胡跳。”编导说。他把手里的茶缸狠狠往地板上一搁;丑化地学了小穗子几个动作。
大家全笑了。
小穗子听见冬骏也笑了几声。
编导要小穗子下去;换一个替补演员上来。他黄褐色的手指间夹一个半雨长的烟头;交待小穗子把队形和动作赶紧教一教。突然他悄声骂了句什么;被烟头烫着的手猛一甩;回过神不再说舞蹈;说起小穗子的舞鞋来。
“谁让你穿演出鞋来排练的?”
小穗子说那是她儿年来省下的鞋。
“穿双新鞋;就能在集体舞里瞎出风头?”
小穗子低着头;闩:水顺着发梢滴到眉毛上。
大家全一动不动;眼睛不放过小穗子身上。任何一个细节:眉毛是淡淡描过的;两腮和嘴唇也上了色。似乎海蓝拉链衫的领口被重新改过;袒得比谁都低。看上去白白净净一个女孩;说不定早不干净了。
现在是小穗子站到一边;而所有人站在中央。她顾不上去看这个孤立阵势;心里只想着冬骏那几声笑。或许没什么恶意;但他在那个节骨眼绝对不该笑。她知道自己刚才跳得有多么出色;“瞎出风头”大概是没冤枉她;但她绝对让冬骏看到了她贯穿到全身的情愫。他一定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