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定看见了;否则不会笑的。看见了;她就如愿以偿。就那样;她让他看着她足蹬一双红缎舞鞋;痛楚地、至死不渝地舞动。她找来自己的布鞋;顺势坐在一个低音提琴的箱子上。她从华美的舞鞋中拔出血迹斑斑的脚。
“往哪儿坐呀你?!”
她回过头;低音提琴的主人拿琴弓指着她。他一脸胡子;一向爱和舞蹈队小女兵逗嘴打闹。她像往常那样倚小卖小;嘴一撇说:“又不是坐你的;是坐公家的!”
他那把弓子翻脸不认人地敲敲琴箱;“起来起来。”
她创伤的双脚趿在布鞋里;硬要自己把眼下情形当作好玩。她噘起嘴唇说:“哎哟;小气!”她立刻发现自己讨了个没趣;甚至有点不自爱了。因为琴手毫不买账;并吐出两个特别能发挥唇齿力度的字眼:“犯贱。”
小穗子一下子向我们抬起头。阵线很鲜明;我们是嫌恶而怜悯的一大群;她孤立得那么彻底。编导在讲解下一段舞的要领。谁也没听见他在说什么;一副副懒散消极的身姿神态都是看好戏、看出丑的。我们是一群肢体语言大大丰富过文字的人。小穗子两个裤腿挽过膝盖;裸露出细细的苍白小腿;脚趿在旧布鞍里。然后她开始向门口走;脚趾受的伤向她发起猛烈攻击;她忍住了;步子里只有一点疼痛;一点趔趄。
我们全听见团支书王鲁生是怎样把小穗子叫走;带到党委办公室去的。那是新年之后的第二天;刚刚收假;还没进行晚点名。团支书在女生宿舍走廊口大声叫唤;叫到第三声;小穗子两手肥皂泡地从走廊尽头的水房蹦出来;说她把衣服晾好就来。王鲁生说:“别晾了;擦擦手就来吧。”
当时我们在写家信;听半导体;吃零食;欣赏某人的集邮;这时一听;全停下来。小穗子的脚趾仍是连心作痛;步子重一下轻一下地走过走廊。然后我们全趴到窗子上;从窗纸的绽口看出去;冬天的院子显得宽阔;未落的梧桐树叶子黄色褚色褐色;挂在无风的傍晚天色中。小穗子走在前;王鲁生走在后。小穗子几次停下;想等王鲁生赶上来两步;好跟他走个并肩;但王鲁生就那样;一直走在她后头。这样小穗子就走成了王鲁生的一个战俘。
小穗子是第二天早上回到宿舍的;嘴唇上一层焦皮。五个同屋都害怕她似的轻手轻脚从宿舍躲出去。她从枕头旁边拿出一个大练习簿;又把钢笔伸进“民生蓝黑墨水”瓶里;深深灌满水。然后她写下“我的检查”四个字。
小穗子的检查很快被退了回来。曾教导员把小穗子请到自己宿舍。宿舍素净温暖;墙角有一对藤沙发;铺着蓝印花土布棉垫。曾教导员拿出一个茶色玻璃瓶;里面盛着冰糖。瓶口太小;摇半天;出来一块;再摇半天;下一块怎么也不肯出来。空间里于是充满叮哨叮哨的危险响声。小穗子很想说;不必了;不必这么优待俘虏。曾教导员已告诉她检查太空洞;等于是在负隅顽抗。
第二块冰糖终于被摇下来。曾教导员把两块冰糖放在一个粗瓷盅里;用玻璃瓶底子去杵;声音更悬了。小穗子睫毛一扑腾一扑腾的。曾教导员把杵碎的冰糖分开;放进两个一模一样的搪瓷碗;又在两个搪瓷碗里冲进开水。
她双手捧起头一只碗;走到小穗子面前。她说:“来吧;补一补;这碗糖多些。”
曾教导员带酒窝的白胖手替小穗子撩一把头发。那手真是暖洋洋的;“我昨天夜里就不同意他们男同志的意见;好像你一个小丫头要负全部责任似的。”曾教导员说;“邵冬骏都向组织交待了;你们几月几号几时;做了什么什么。他一个排级干部;又比你成熟那么多;干出那样的事来;当然该承担主要责任。你还为他担待;难得你这个好心眼的孩子。”
小穗子猛地抬起脸;小小的脸上就剩一双茫然眼睛和一张半开的嘴。
曾教导员说她最憎恨男人欺负年少无知的女孩子。
小穗子说冬骏可从来没欺负她。曾教导员一咂嘴;说她指的可不是那种欺负。她人往前一凑;和小穗子便成了悄悄语的一对小姑娘。她要小穗子想想;他是否对她做过那件……小穗子不太懂的那件事;就是那件有点奇怪、挺疼的、要流血的事。
小穗子表情毫无变化;看着曾教导员吞吞吐吐的嘴唇。
“孩子啊;”曾教导员说;“我就怕你糊涂啊;人家拿走了你最宝贵的东西;你还帮他瞒着。街上女娃娃一夜之间变成女流氓;就是糊里糊涂把那件事让个男人做了……那;就这样……”曾教导员想用动作来形容了。
“没有!”小穗子说。
“那都干了什么?”
小穗子茫然地沉默一会;说起第一次见冬骏时的感觉。那时她是新兵;在为新兵排写黑板报;站在一个翘来翘去的板凳上。一大群老兵在她身后看她画图案;等人全走光了;还剩一个人;还在看;就是冬骏。她说触及灵魂地反省;她从那时就喜欢上了他。也许冬骏在很长时间里什‘么也没意识到……
她把最秘密的心思都翻出来;摊给曾教导员。那些心思对于她自已都是秘密的;这一摊开她才认清了它们。她讲得忘乎所以;而曾教导员的手上;甜美的小酒窝全消失了。
“看来你这小丫头不简单嘛。”曾教导员说。她的意思是;小小年纪就知道避重就轻。曾教导员站起来;在十二平方的木板地上踱步;铮亮的黑皮矮靴边沿露出浅黄的狗毛;一寸高的鞋跟。两根长辫梢上系着缠黑绒线的橡皮筋;军装领口一圈黑色细绒线钩织的狗牙形花边。她踱到两个帆布箱子前面;箱面上盖着尼龙纱巾;纱巾上一个相框;里面有她和丈夫在天安门前的合影。她不时看看执迷不悟的小穗子;觉得冷场还可以长一些;压力会更理想。
好了;曾教导员站住—了。她拉开一个抽屉;从里面抽出一个牛皮纸公文袋。她说里面全是
小穗子写给邵冬骏的信;一百六十封;全被缴获。这下你小穗子不能抵赖了吧?信都写得这样过分;还有什么事干不出来。
小穗子想着她点灯熬油;呕心沥血写的信;一字没得跑;全落了网。那些不该被看的字们;痛苦而羞辱地裸露着;让人翻过来调过去地看。在绝对缺乏尊重的眼睛前面;它们一丝不挂;窘得曲扭了。她的那些失去了保护;近乎失了贞操的字们。
“邵冬骏交待完;写张检查;照样还是排级干部。你就不同了;你们两人的家庭;绝然不同。”曾教导员把最有刺伤性的话留在口中:你父亲给了你什么呀?有邵冬骏的先烈父亲;留给他那样的雄厚老本吗?你父亲亏欠着国家和人民。部队原本给了你一个平等的机会;你把这机会糟蹋了。
早晨小穗子没有起床。她的闹钟把同屋所有女孩都闹醒了;一个个在床板上重重地翻身;蹬腿;表示抗议。闹钟还不歇气。她们便开始发脾气;丑话全拿出来说小穗子。谁也没想到小穗子睡死了。她从卫生室拿了三天的安眠药;一次吞下去;以为自己从此不会醒来了。
小穗子醒来时已是下午。她第一个感觉是惊奇;接下去就是深深的庆幸。她感到这庆幸有些可耻;但她没办法。一场庄严神圣的殉情;由于庆幸感成了舞弊。服药前她在手电筒光圈里缝了一只小绣袋;用母亲送的一块抽纱手绢缝的。她剪下自己一缕头发;有小指粗细;缚上一根她的黑发带。她拿出笔记本;看见钢笔尖在手电筒的一个小光圈里走动;出来“亲爱的冬骏哥”。她的笔停下来;想到这几个字很可能也将当众裸露;遭受羞辱。她不写了。她拿着装着她一缕黑发的绣袋;蹑手蹑脚出了屋。院子被扫得极干净;没有一片落叶。她敲了敲他的窗子;没人应;她又敲了敲。
她不知道敲了多久。直到她死了心:冬骏不可能理她了。她刚刚走到院子中央;听见身后的脚步;轻得近乎无声。她回过头;看见了立在她身后的冬骏。
月亮特别大;树木楼房的影子特别黑。冬骏脸上的愧怍和痛苦也特别清楚。几天不见;他成了苍白清瘦一个人一个人;只是更加俊美。他受的逼迫也一定不比她少。顿时之间;一切都值了;包括死。
她说不出一句话;只向他走过去。
而他慌了;往后退几步。
她并没追究他后退的原因。他还肯出来见她;她已知足。
她突然发现自己哑声地说起话来。模糊的字句从她嘴唇间快速而火烫地穿过;她自己都来不及抓住它们的意义。她在说疯话;说她什么也不要了;什么军装军籍名声性命;只要冬骏哥带她走。天下大得很;处处有浪迹天涯的有情者。
他似乎受了感动;垂着头;一副心碎模样。她的话越来越疯;说趁人们正睡熟;逃吧。
“别胡说!”他哑声制止她;“我们是革命军人!”
她一愣。罗密欧和朱丽叶不是革命军人;梁山伯与祝英台也不是。
她说那就只有死了。
这回他不吭气了。似乎她这一点拨;他开了窍;看见了一大片光明的可能性。
她又向他跟前迈了一步;他再次退却。她只好拿出那个绣袋;搁在他们之间的地上。地面真给扫得一尘不染;月光使一切都那么纯净。
他没有马上捡她的绣袋。但她知道他一定会捡的。
五月的一天;小穗子推着鸡公车走到沙坑边。最初她不会推鸡公车;独个轮子常常扭歪;把车里的沙倒一地。大家随她去干这类粗重活儿;她需一个忍辱负重的形象。大群的野猫总在沙坑里方便;沙坑隔一阵就得吐故纳新。不久小穗子就把鸡公车推得很好;像进城卖菜的社员。
顶在脊梁上的太阳已相当烫。一串一串的槐花骨朵白里透青;一有风来;老槐树便痒痒地动着。小穗子抓起给沙埋了多半的大平锹;把沙从车里拨出来。所有人都在午睡;小穗子这一会的孤独味道不错。她脱了鞋;赤脚跳进沙里;用锹把沙翻松。深部的沙有点潮;很细;脚掌触上去;舒服得她心里一悸。她一点点往后退着走;前面的沙翻透了;一股很细的阴凉扑在她面颊上。这一刻若有人走过来;只能看见她的背影。谁看了这背影;都一定会认为这是个快活的背影。按说她不该快活;对她的处分还不知怎样严厉;她这样快活简直是不知羞耻。她把锹踩下去;铲大半锹沙;再翻向两边。细看她这动作是扭着小小的秧歌儿。在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