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事?”男人看着我们,眼窝里诡谲的黑眼珠骨碌骨碌地转动。他那居心不良的眼神使我觉得不自在。我想他在打量着我们身上的残疾,是聋?是哑?还是弱智?可惜我们都不是。他眼里掠过一丝失望,但这丝毫不影响他把我们看成低等的原始动物。
“叔叔!你听我说!我们知道常健康是怎么死的!”
“嗯?你说什么呀?健康不是从楼梯摔下来死的吗?曾校监都告诉我们了。”
果然,曾校监骗了他们。
“不是!不是这样子的!”小宝气愤地嚷起来。
“是曾校监一直用皮球砸常健康!我们都看见了!他就是被这样砸死的!”
“真的?”
男人皱起眉头,他把目光转向我:“你也看到了?”
我点点头,并说道:“不仅我看见了,很多小朋友都看见了,就是曾校监用皮球砸死常健康的!”
“要是真的可就不得了啦!”
男人沉吟起来。他在想什么呢?肯定不是想着如何将曾校监绳之于法,为儿报仇。无意中掠过他嘴角的笑意透露出他脑中正在酝酿着的邪恶想法。或许,他想以此事狠狠敲曾校监一笔。
我像看到了人类内心最肮脏不堪的一面,我内心作呕,分泌的胃酸腐蚀着我的内脏。
男人尚未做出回应,只见女人凑到他耳边说了些什么,我依稀听到“别管了,她会把我们的事也抖出来的”……更丑陋,更黑暗的人性,已被这寥寥数字简单地描绘出来。
男人收回了笑脸,摆出冷峻的表情:“你这小孩说什么呢!我们家健康是从楼梯上摔死的!”
他拉起女人的手,朝校门口走去。
小宝仍不死心,追了过去:“叔叔,你相信我!常健康真的是被曾校监打死的!”
“好了!好了!你这没教养的小孩!这么小就敢说谎了?长大以后那还得了啊!你再追着我,我叫曾校监了哦!”
他真的会这样干!我们有此觉悟,都吓得站住脚。如果曾校监知道我们告密了,我们就会得到跟常健康一样的下场。我们噤若寒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对狠心的父母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出校门口。
那时候——就在那时,突然有个声音传进我的耳朵。
我不能确定这是不是幻觉,但它那时非常真实地响了起来。
“谢谢你们!”
嗯?我马上回头看了看,空地上没有人。大树下两个小女孩正在荡秋千,并没有望向我们这边。
“怎么了?”小宝困惑地问我。
我疑窦丛生,百思不得其解:“我刚才……刚才好像听见常……不,还是没事了。”
那是常健康的声音吗?他在向我们道谢?
因为我们将他枉死的真相告知了他的父母?
只可惜,他的父母根本不关心什么真相。
那之后的一段时间,鬼魂之说的疑云笼罩了香云小学的上空。
这次鬼魂的主角不再是小强,而换成了常健康。
小胖说,每到夜半十二点,校园的空地上就会响起踢皮球的声音。如果有哪个小孩睡迷糊了,听到呼唤声而跑下去,那么他肯定会看到一个孱小的身影,七孔流血地朝你招手……
“我死得好惨啊……”
小胖发出冤鬼般的哀号,将坐成一圈听鬼故事的我们吓得毛发倒竖,后脊发凉。我的心脏扑通扑通的,似乎要跳出来一般。就连胆大的小宝也战战兢兢地回头看了看,生怕自己背后真有鬼似的。
不是小胖讲的故事有多么棒,而是这件事我们都亲眼目睹,不由得我们不怕啊。
“小胖,你别乱说话了啦,小心常健康晚上真的会回来找你呢!”
别的小朋友刚劝说完,小胖立刻哈哈大笑:“切!我才不怕常健康的鬼魂呢!他生前那么胆小,死后一定也是个胆小鬼!他敢回来,我一定揍扁他!”
“小胖!够了!”小宝有点儿生气,晃了晃拳头,“你再敢说常健康的坏话可别怪我不客气哦。”
“不说就不说嘛。”
小胖撇了撇嘴巴。虽然他的身形比小宝要壮实得多,就像《哆啦A梦》里的技安,经常欺负其他小朋友。不过遇上小宝他就毫无办法了,自从那次被小宝打掉了两颗门牙,小胖恃强凌弱的行为就收敛了许多。
窗外明月已沉,我们在漆黑的暗夜中惴惴不安地爬上了床。
恐惧犹如一张柔软的被子,铺在我们身上。
待困意消磨了恐惧之后,我们渐渐进入梦乡。小胖恐怕是第一个睡着的,他的呼噜声回荡在这个暗寂的宿舍里。我眼看就要睡着了,突然,我的睡意被一些突如其来的声音驱逐到九霄云外。
那些声音十分诡秘。先是宿舍门嘎吱一声打开了,像是有人走了进来。这种时候,不可能还有老师来查房,那么,会不会是哪个去厕所的小伙伴又回来了呢?不是没有可能,只要出声问一句就可以真相大白。
但是,如果不是……不是人呢?
数数日子,我几乎要尖叫出来。妈呀!今天是常健康死后的第七天,也就是所谓的头七!我记得大人们说过,死人的灵魂在头七这天夜里会回来的!
全身刹那间变得冰冷。我拉紧了被子,这并不使我觉得温暖,我缩成一团,强忍着颤抖。我闭上眼睛,双手也紧紧捂住耳朵。恐惧越发清晰,堵住了我的眼耳口鼻。我有点儿喘不过气来,心里直念叨着这个恐怖的时刻赶紧过去。
那天下午在空地上听到怪声的事情又浮现在我脑海。
——谢谢你。
充满感激之情的话语来自极远的云外,另一个时空,我感到感动之余,也不免有些胆战心惊。毕竟,这是鬼音——鬼的声音!我想我可以确定即使是常健康的鬼魂,也是不带敌意的,生前的他就是那么善良的小孩。
可是,我依然不敢睁开眼睛,身体还在战栗。常健康已经死了,他不会再和我们一起上课,一起玩耍。他是冤死的,他的灵魂充斥着生冷阴郁的仇恨和痛苦。他将游荡在人间千百万年,无法进入人道轮回,最终成为噬血的魔鬼。
但,目前为止,他还是善良的鬼魂。不是人,是鬼!
捂住了耳朵,我很难再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它”可能离开了。我怀着这个想法,轻轻松开了双手,耳朵的听觉马上又变得清晰,所有的声音仿佛一下子涌进我的耳朵。
黑丝绸一样的死寂中,有轻微的脚步声,我幻想出那是一双光脚在慢慢地行走,同时还有滴答滴答的滴水声。那……也许是“它”脸上流淌的鲜血吧。这些已经令我不寒而栗,但更使我陷入恐惧深渊的是,我听到床架摇动的声音。
“它”一定是在扶着床架行走!
常健康生前就是这样,由于身体残疾,他行走不便,所以每次他要回到自己的床位,或有人扶着,或自己扶着别人的床架艰难地向前走。每一次,那些床架??会发出与现在同样的摇动声。
由远及近,那些摇动声越来越清晰。
“它”慢慢地走过一张又一张床。
我吓得想哭出来,可是喉咙干得很,一点儿水分也没有。身上也是一阵冷,一阵热。
要知道,常健康的床位就离我不远。“它”肯定会经过我这里!
“嘘!别发抖!不然会被‘它’发现的!”
睡在我对面的小宝突然从被窝里露出半个脑袋,对我做出噤声的手势。
他显然也察觉到了那“东西”。和我不同的是,他很好地控制了自己的恐惧,我一直没注意到他原来醒着,而我却哆嗦得厉害,连被子也在发抖。
“别再动了!‘它’会发现的!”
“它”在接近!小宝说完后,赶紧又缩回了头,装作睡觉。
我咬紧嘴唇,拼命警告自己别再发抖。可这太困难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最后到底有没有控制住颤抖的身体,但是,我听到小宝的床架响过之后,“它”终于来到了我的床边。
那只手扶上了我的床架。
床架的晃动令我倒抽一口冷气,全身血液刷刷倒流,我觉得胸口被什么死死箍住了,我深吸进肺里的空气,想要呼出却呼不出来。我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它们来得强烈,来得汹涌,就像一根冰冷的针尖大力地刺入了我的脊椎骨。
拜托!快点儿过去吧!
我默念着。但时间好像与我作对,过得特别慢。一分钟,两分钟……还是过去一个小时了?我的时间概念完全失准了,每分每秒都无限扩大成永远。
反正,“它”停了下来,没有继续往前走。
该死!不会发现我没有睡着吧?一定是这样,被子的抖动使我暴露了!
正想着,突然——
有一只手蓦地抓住了我的脚。突然爆发的恐惧一瞬间涌上脑门,我差点儿把嘴唇咬破了。但是,万幸的是,我没有尖叫,也没有缩脚。这一刻,我反而不再发抖了。准确地说,我早就吓得全身僵硬如石,神经都停止了跳动。
那只手仍捉着我的脚不放。那是一只小孩的手。我从未感受过这么冰凉的手,炎热的夏夜里,它所散发的酷寒无比清晰,直穿透我的皮肤、毛发,侵入我的骨头。
我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
所有的骨头仿佛都在产生哀戚的共鸣。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只小手终于松开了我的脚。
床架的晃动停止了。“它”朝下一张床走了过去。一切都结束了……
直到所有的声音消失以后,我才敢重新进入梦乡。第二天跟小宝谈及这事的时候我仍然心有余悸。
我们不知道那到底是不是常健康的鬼魂,抑或只是另一个患小儿麻痹症的小朋友。我们没有跟其他人谈起过这件事,所以,别人有没有经历了同样的事情便无从得知了。
至今,我仍相信那就是常健康的鬼魂。
常健康回来了。
因为常健康死得好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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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2010年──香云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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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鬼莫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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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真美。经历了好多天的阴霾后,一天迤逦的晚霞在空旷的天际极丰富地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