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记好以后,方才进房间来叫醒我。”
“登记工作不会超过一刻钟罢?”霍桑沉思了一下,又说:“根据那只碎掉的
表,苏崇华中枪倒地是在一点二刻,这和徐之玉的报告时间还相差一个钟头。”
汪银林问:“你说那只表是在他倒地时碎掉的?”
霍桑点点头:“正是。表不但碎掉了玻璃,连机件也损坏了。他倒地时既然是
覆卧的,可见表一定是在他覆倒时压坏的。”
我们一行人且说且走,又回到了诊室门口。霍桑立定了,向罗医士点点头,表
示辞别。医士举一举手,回进诊室里去。我们四个人就走出医院。
汽车从同仁医院开到金山路八八九号赵尚平律师的门前停住,只有两分钟功夫。
汪银林首先从汽车上跳下来,楼着身子,向水泥的人行道上检寻子弹。霍桑也走到
铁栅面前去细瞧。我看见装铁栅的短墙上积着厚厚的灰尘,并没有枪弹探打过的痕
迹。王巡官却先去推开那两扇盘花的铁门。一会,汪银林叽叽咕咕咒骂,表示他的
找寻没有效果。于是我们三个人跟着王巡官走进铁门里去。
王巡官似自居于向导的地位,先在玻璃门上弹一下,便旋动门钮,准备直闯进
去,可是玻璃门闩着。隔了一会,那个光头麻子才开门出来。后来,我知道这麻子
叫杏生,已经在赵尚平那里服务了两年半。这时候他运足了眼力,向我们四个人逐
个端相,尤其对霍桑特别仔细。我们在十四日那天下午,曾和这麻子谈过几句话,
他大概还有些印象,故而在追想曾在什么地方会过。霍桑装着不相识的样子,并不
正面瞧他。我偷眼看看这麻子,他的眼圈上露着黑色,他的黑脸也有些焦黄,眼睛
里有些惊恐意味。
“金先生刚来,在里面。”他仍操着浦东土白,向王巡官答话。
王巡官问道:“金先生?他是谁?”
杏生道:“他是我东家的书记,他刚才——”
“不对。我们要见这里的徐先生。”
杏生听见王巡官的声浪提高了些,忙弯下了腰,恭敬地答道:“喂,徐先生在
房里躺着。请进。”
我们走进了甬道,大家又立定了。迎面有一部楼梯,梯侧似有一间餐室。甫道
中排着两张长椅和一只半桌。这时旁边的办公室门开了,有一个四十多岁穿白纺绸
长衫的男子走出来,他就是赵尚平律师的姓金的书记。他施展着熟练的交际手段,
殷勤地招呼我们进去。我们四个人在办公室中坐下以后,他又拿出纸烟罐,一个个
敬烟,接着开始和我们敷衍。
“王巡官,昨夜里的事真是太出入意外。”他说的宁波口音。“幸亏徐先生的
伤还不十分厉害。我的电报是打到南京中央旅馆去的。我不知道——”
汪银林现着不耐烦的神气,插口道:“你对昨夜的案子知道些什么?”
书记连连摇头道:“我完全不知道。我是朝来夜去的,舍间住在十六铺——”
“那末,不必嘻苏。叫姓徐的出来。”
不料,这时徐之玉已经开了那扇白漆的门,从里面卧室中走了出来。他仍穿着
阔条纹白哗叭的西装裤子,上身穿一件白纺绸细蓝条纹的衬衫,白色的软领系着一
条灰色蓝条纹的毛葛领带。他的左臂近肩的部分略略臃肿,显见里面裹着绷带。他
的面色枯黄,分明是失掉雪花霜的掩护后的真相;眼白上也带些红色,显示他夜来
的失眠。他的态度仍非常沉着,和我们招呼时那种神情也保持着他的大学教授的尊
严。他在书桌后面的螺旋椅子上坐下。金书记便卸责似地乘机溜出了办公室。
徐之玉带着微笑,问道:“哪一位先生是负责的?我应得向哪一位谈谈?”
王巡官介绍道:“这位是汪侦探长,他是负责的。这两位是霍先生和包先生。
霍桑先生是私家侦探。”
徐之玉把身子略略从他的座位上欠了欠身子,汪银林,也点头答礼。接着,他
们俩便开始问答。霍桑和我并坐在书桌对面的两只有藤垫的长椅子上,和徐之玉的
座位恰成直角形。对于徐之玉的声音面貌,我全神贯注地观察着。霍桑当然也取同
样态度。
汪银林说:“徐先生,请你将经过情形详细说一遍。”
徐之玉点点头,答道:“今天早晨王巡官到这里来查勘时,我已经完全报告他
了。此外,我提供不出有什么别的情况。”
汪银林皱着眉峰,说:“直接的话比较容易明了些,请你再说一温。”
徐之玉答道:“也好。”他的嘴唇牵了一牵,露出一种似乎鄙夷的微笑,同时
向汪银林投射了严冷的一瞥。“昨夜里我回来的时候,带着两张晚报——”
“慢。你从什么地方回来?”汪银林打断他的话问。
徐之玉的严冷眼光再度在汪银林的脸上掠过。他随即低下目光,在地板上凝视
了一下,才冷冰冰地拾起头来。
“汪先生,这是我个人的行动,也有查问的必要吗?”
这个人一句话也不马虎,当真不容易应付。霍桑起初处处谨慎,分析着他的言
谈和神态。汪银林倒也相当老练,应付得非常得当。
他答道:“徐先生,你知道这是一件严重的血案,一死一伤,我们调查时就得
顾到各方面,而且越详细越好。”
他的语调也尽足以相等于对方的冷峻。
“那也没有关系。”徐之玉勉强笑一笑。“我从明月舞场里回来。”
“回来时是什么时候?”
“我没注意——大概还不怎么晚。”
“大约在什么时候?你总不会完全不记得罢?”
“晤……大约在十二点钟前后。”
“十二点前后?正是舞场里最热闹的当儿啊。对不人才?”
徐之玉有着霜意的眼光又在汪银林脸上膘一下。他的脸色沉下了,好橡有些着
恼,不过他答话时仍非常镇静。
“昨夜里天气很闷热,我有些儿头痛,故而回来得早一些。”
“你回来以后又怎么样?就坐在这儿读晚报吗?”
“正是。我先洗了一回脸,开了电扇凉了一回,就坐在那只沙发上读报。过了
一会,我忽听得外面砰的一声,起初,我以为是什么车胎爆了。我仍坐在那只沙发
上——”
汪银林插口道:“哪一只沙发?”
徐之玉用手指指着一只靠白漆板壁的朝对长窗的沙发,说道:“就在这一只有
白套子的沙发上。”
“好,以后呢?”
“我的背本来靠在沙发背上。那时候我把身子坐直了,将手中的报纸丢在地板
上面,正想站立起来。第二次枪声又响了,同时我的左臂上给什么东西擦过。我才
知道有人开枪。当时我还不觉得怎样痛,但是一回头,瞧见衬衫袖子上有鲜红的血
迹,我才知道自己受了枪伤,顿时痛起来。”他说到这里,举起他的右手,抚摸他
的左臂上的臃肿部分。
霍桑在进门以后,一直采取旁观态度,此刻才第一次开口,表示他的同情。
“徐先生,那真是很危险的。我瞧见枪弹还嵌在板壁上呢。”他用手指了一指。
“从枪弹的线路上测量,假使当时你的身子再向左偏一些,说不定会伤及你的要害。”
徐之玉向霍桑瞧瞧,点点头,道:“正是,霍先生。枪弹是穿过了玻璃射进来
的。我事后估量,的确非常危险。”
我的眼光移到那只沙发左边的白漆板壁,果然有一个黑色小洞;又瞧那第二扇
玻璃长窗,玻璃上也有一个枪洞,洞的四周有好些短短的裂纹。
“现在你的伤势怎么样?”霍桑问。
“侥幸得很,只伤了皮肤。我自己擦了些碘酒,裹扎好了,此刻已经不觉得怎
样痛。”
汪银林明明把徐之玉当作怀着阴谋的罪徒看待,不过有些顾忌,还不敢直言指
斥。他听了霍桑的同情慰问,便努着嘴,显得非常不满意。
“你在什么时候中枪的?”他又沉着脸,问。
徐之玉想了一想,摇一摇头。“不知道,那时候我不曾注意钟点。”
“你从明月舞场里回来,直到枪声发作,这中间有多少时候?”
“我想想看。”徐之玉对于这一提问,分明也不欢迎,他垂着目光,句斟字酌
地回答。“我回来以后,卸下衣领,洗了脸,又开了电扇凉了一会,然后坐在沙发
上读报。
……晤,估计起来,总该有一个多钟头罢?“
我暗付他所说的他回来之后的动作过程,明明还漏掉一点。他曾接过霍桑“冒
一冒”的电话,此刻他竟绝不提起。我能当面揭穿他吗?不能。情势很微妙,不容
许我这样子痛快地发泄。
汪银林又问道:“那时候你的仆人在什么地方?”
“杏生等我回来以后,便上楼去睡了,他是睡在后面的小间楼上的。”
“枪声发作以后”他可曾下楼来过?“
“没有,他一定睡着了。其实马路上车胎爆裂的声音是时常有的,昨夜的枪声
还没有爆胎的声音那么响。这里靠马路的住户听惯了这种声音,也不以为奇。”
银林向霍桑瞧瞧,旁听的王巡官也同样地移转目光,似乎都觉得这个解释有些
牵强,要想瞧瞧霍桑的脸色,来决定他是否接受。可是霍桑仍保持着静穆的状态,
缓缓地吐吸着他的纸烟,脸上竟丝毫没有表示。
“以后怎么样?”汪银林再问。
“那时候我有些着慌,觉得坐在这里太危险,更不敢走到外面去。我便站起来
开了房门,到里面去暂避。”
霍桑又带着微笑,作同情语道:“一个人在惊慌的当儿,他的行动措施也不会
怎样恰当的。其实,这样一层薄薄的板壁也算不得安全保障啊。”
“正是,现在想起来,这举动未免可笑。”徐之玉转过目光向霍桑瞅了一眼,
他的唇角又牵一牵,仿佛是一种微笑。“当时我躲到房里去后,自以为已经得到了
充分的安全保障。”
雷桑道:“后来你听得外面的枪声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