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从了霍桑,放了门钮,在一只椅子上坐下来。霍桑也把手中提着的那只皮
包轻轻地放在半桌的底下,也重新坐下,他的面部还是镇静如常。
花玻璃门上的开锁声音又透进了我的耳朵。杏生仍用力堵住了餐室功门,张大
了眼睛,显得十分惊恐。
霍桑低声说:“杏生,别慌,你也坐下来吧。”
“杏生!杏生!”徐之玉在餐室外面呼叫。同时我又听得办公室门的开动声。
杏生本来没听从霍桑的吩咐,依旧把身子靠在餐室门上。徐之玉的呼叫声使他震了
一震。他的惊异的目光在霍桑和我的脸上瞥了一下,似乎他觉悟到刚才霍桑所说徐
之玉被拘留在警厅里的话并不实在,他已经受了我们的欺骗。他的嘴牵了一牵,便
用力将餐室门拉开。
“徐先生,我在这里!”
数秒钟后,那位漂亮的教授就出现在餐室门口。他仍穿着那身阔条纹的白哗叽
西装,头上的美发照样乌油油地发光。他胸前的那条灰色蓝条纹的毛葛领带,还是
我在早晨所瞧见的那一条。他骤然间瞧见了我们两人,显然出于意外,但是他并没
有丧失他的自持力,依旧坦然无事地跨进门来。
“唉,霍先生、包先生。”他微微弯了弯腰,脸上带着微笑。“你们两位在这
个时候光临,我真没有想到。失迎了,抱歉得很。你们来了多少时候了呀?”
霍桑也带着笑脸,点了点头。“还不久,大概有一个钟头光景吧?”
徐之玉的眼光闪一闪,说:“劳你们久待,我很不安。……杏生,你怎么不打
个电话给我?”
杏生在霍桑的脸上瞥了一瞥,吞吞吐吐地答道:“这位先生说,你——你在—
—”
“我在什么?说啊。”
“他说你在警察厅的拘留所里!”
这一句话,我料想会做爆裂的导火线,但是事实并不如此。徐之玉一边靠着餐
桌的边和霍桑面对面坐下,一边摸出他的金质弹簧的外国纸烟盒来。
他斜眼着霍桑,说:“霍先生,你这句话倒有趣!”
霍桑也笑着应道:“晤,原是一句笑话啊。”他也照样伸手到衣袋里去,骄傲
地摸出他的国产的纸烟盒和打火器。
我仍靠门口坐着。我自认没有这两个人的镇静,故而想不到吸烟。杏生站在餐
桌的一角,垂着两手,眼光只在霍桑和徐之玉的脸上瞧来瞧去。
徐之玉烧着了纸烟,说:“霍先生,你构造得出这样的笑话,真是富于诙谐天
才的!”他的语声中仿佛带着锋利的针尖,听了很觉刺耳,霍桑也冷冷地答道:
“不敢当,承你谬赞。假使我遵守‘礼尚往来’的老话,也不能不恭维你一声,你
倒是富于设计天才的!”
词令战已经开始,局势在逐步紧张。为了谨慎起见,我暗暗地把我的右手伸进
了黑纺绸长衫的衣袋。室中静下了。他们两个人的烟雾各自在空中盘旋着,又慢慢
地相互纠结在一起。这使我想起了神怪小说中教主们互相斗法的神话。
徐之玉吩咐道:“杏生,去给我预备洗脸水。”
杏生分明抱着满腹狐疑,想模一摸底,但是又不敢不听命令。他走出去时,随
手把餐室门拉上。室中只剩下了三个人。以二敌一,我们方面显然占着优势,但是
我觉得我神经上的紧张仍没有丝毫放松。
“霍先生,今夜枉顾,有什么见教?”
“我是特地来慰问你的。你的左臂上的伤势怎么样了呀?”霍桑吐出一口烟。
徐之五的眼珠转了一转,两条浓眉也掀了一掀,似在辨别这句答语的含意。
“承情得很,我的伤大概可以平复了。我想霍先生的来意不见得是专程慰问我
吧?”
“的确是的。我希望你能把你的伤臂给我瞧一瞧,我才能安心。”
“你太关怀我了!现在,我已经不觉得痛。”
“虽然,我怕那刀口没有消过毒,不清洁,可能有什么细菌染到血液里去。那
是会发炎的,还可能酿成破伤风,你不能轻意。”
徐之玉的嘴唇角上的强笑立刻消失,他的脸色沉下厂,眼睛里射出异光,但仍
没有惊慌的神情。
“霍先生,你弄错了。我是给枪弹打伤的啊。”
“喔?我说错了?”霍桑突的瞪大眼睛,假装着疑惑的状态。“尊臂是给枪弹
打伤的吗?不是刀伤的吗?喔,我可有些怀疑。”
“霍先生,你怀疑什么?”
“因为那枪弹明明是从外面穿过了玻璃窗,直接射进板壁里去的,我想不出它
怎么会伤你的臂膀。”
“这很容易明白。我的左臂膀就是在枪弹穿过了玻璃还没有陷进板壁以前被擦
伤的啊。”
“喔?那怎么可能?无论你的本领怎样高强,我决不相信你会有神怪小说中分
身术。”
“晤,什么意思?”
“因为在那个时候,你自己还站在这屋子外边的铁栅外面哩!”
徐之玉的神态突然变异了。他的脸色白得异常,那当然不再是雪花霜之类的成
绩,他的额角上略略蒸出了些汗珠。这是他走进餐室以后第一次出现的惊惶状态。
他把纸烟夹在指缝之间,他的右手慢慢地伸进他的柳条哗叽的裤袋里去。这举动告
诉我他身上的确带着手枪。我的右手握住了衣袋里的手枪,食指也扣在枪机上面。
霍桑却毫无准备,仍自顾自地吸烟,连眼光都不注视他。
徐之玉说道:“霍先生,你的话我完全不懂。”
霍桑答道:“你不懂?嘿嘿嘿!这叫做聪明一世,懵懂一时。好吧,我可以说
得明白些。我以为你在门外开了第一枪以后,略略耽搁,又站在铁栅外面,瞄准了
那只有白套子的空沙发的左边,接连开了一枪。那时候你不是还站在铁栅外边的人
行道上吗?我知道你是个博学的大教授,可是我不相信你博得学会了神话中的分身
术。你既然不能同一时间分身在两个地方,那枪弹怎么会擦伤你的左臂呢?”
霍桑的揭发明明已经是“图穷匕见”,一触即发的火山该爆发了,但是徐之玉
仍旧想维持他的镇静。他吐出了一口气,发出了一阵子冷笑。
他道:“霍先生,哪有这回事!你又想表现你的诙谐天才吗?”
“你还认为是笑话吗?好,就算它是笑话罢。”霍桑沉着眼光,把纸烟丢了,
一只手撑在餐桌边上,准备立起来。“唉,夜深了。对不起,我们不再惊扰。”
“霍先生,我倒还不想睡哩。你的话怪有趣,不妨再坐一会。”
“不,我有些倦了。你如果有兴,我们明天不妨再来聊聊。”
霍桑离了餐桌,转身向半桌走去,他的步骤绝不慌急。局势是密云不雨,但是
迅雷霹雷随时有破空而下的可能。我怕徐之玉突然下毒手,故而我把枪管暗暗地从
衣袋中直注着他。他依旧坐着,他的手依旧插在裤袋里面,目光随着霍桑的行动而
流转。
“霍先生,你刚才的话究竟有什么意思?你知道了些什么?”
霍桑本要楼下身去拿那半桌底下的皮包,这时他又仰直了身子,重新旋转来。
“我不知道什么,我只是猜想罢了。”
“你猜想我打死了那个苏祟华,然后又自己向屋子里开了一枪?”
“是的,我的确有过这种猜度。不过,现在我有些怀疑,这猜想未必中鸽。”
“我想你总已调查过了罢?你可知道这个苏崇华和我有什么关系?”
“是的,我查出他不但和你毫无关系,而且是彼此素不相识。”
“那末,我为什么要打死他?”
“是啊,就为着这一点,我才怀疑我的猜想能不能成立。惊扰了,对不起得很!
现在能不能请你引导?”
徐之玉略略疑滞,站起来鞠了一躬,似乎接受了霍桑的请求,准备将我们送出
去。这个人的犯罪阴谋既已证实了十之八九,我们不是公务员,的确用不着急急地
当场和他破裂。紧张的局势松弛些了,我的戒备的动作自然也不便怎样显露。我便
将右手从黑纺绸长衫里面抽了出来。于是一瞬之间,那稍稍消散的阴云突然又密集
拢来,事态又变得严重了!
徐之玉的右手本已从裤袋里伸了出来,他旋转身子,首先向餐室门口走去。他
偶一回头,瞧见了霍桑从半桌底下提起来的那只皮包。他呆一呆,忽又将他握在门
钮上的右手缩回去。
“霍先生,你带着什么东西?”
霍桑轻描淡写地答道:“我刚才买了些罐头食品,还没有回家去过,顺便带了
来。”
这解答自然有些牵强,难怪不能叫徐之玉满意。他露着白齿,嘻一嘻。
“罐头食品吗?晤,能不能送一罐给我尝尝?”徐之玉仍站在门口。
“徐先生,这些都不是美国罐头,不会合你的胃口。”霍桑强笑着回答。
“是国产品吗?给我广一广眼界也好。我想你不会再见拒罢?”他走近了一步。
霍桑忽向我侧一侧头。“包朗,你开了门。我们不必劳徐先生陪送了。”
我踏前一步,用左手握住了门钮,正要用力拉开,忽见徐之玉的右手一扬,早
从裤袋中抽出了一支黑钢手枪。
他把枪管对着我,大声呼喝。
“不要动!动一动我就开枪!”
他的枪管距离我的胸口不到五寸。在这样的局势下,我如果蛮干,未免不智。
我索性放了握门钮的左手,装着屈服的样子。我回头瞧瞧霍桑,霍桑仍不动声色。
他明明也带着手枪,并且也有摸出来对抗的机会,可是他并不反抗。
他冷冷地说道:“徐先生,我劝你还是谨慎些好。天这样热,动肝火也犯不着。”
徐之玉作命令声道:“请你把这一只皮包留下!”
“假使我不遵从你的命令呢?”霍桑仍带着微笑。
“那末,你们休想离开这屋子!”
“真是笑话!我们怎能够打扰你在这里过夜呀?”他一边说一边自顾自地前进。
“住步!你再进一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