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说,真巧,小妮是我随便取的网名,我叫郑蓝。石头哥,你的真名也不叫石头吧?
方樯说,我叫方樯,石头是网名。
出现这样的局面,女孩有点手足无措。她的面容极度疲惫,眼圈发黑,可能几夜没睡觉了。
她犹豫地说,你们找的不是我,那,我走了。
我拉住她说,郑蓝,你坐下,你不是要找工作吗,坐下谈谈。
她望了方樯一眼说,真的?方樯说,我既然在网上答应了,也不能骗你呀。不过,你不是本地人吧?
郑蓝从一进门起讲的就是普通话,让人无法分辨她来自何地。
可以暂时不讲吗?她说,我是外地人,可是公司用了我,我会认真工作的。
我插话道,你正读中学吧?
高二。她说,可是我不想读书了。和家里闹翻以后,几天前我坐火车到这里来见一个网友,是一个比我大几岁的男人,他说喜欢我,可以让我在这里工作。可是,一进他家门我就发觉不对头。屋子很空,是出租屋,枕头下还有一把匕首。我吓坏了,强装镇静,趁他上厕所时便一口气跑了出来。我现在没地方可去,我想找到工作就好了。
听见郑蓝的话,我倒吸了一口凉气,问她道,这几天你都怎么过的?
上网呀。她说,几天几夜都在网吧,饿了吃盒饭,困了就在椅子上闭一会眼睛。可是,我带的钱快用完了,我想找工作。
说到这里,郑蓝望了我和方樯一眼,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你们能先请我吃顿饭吗?我从昨天到现在什么东西也没吃。
方樯说,行!正好我们也还没吃晚饭呢。
我和方樯带着这个女孩走出公司。楼下就有一家不错的餐馆,我们走了进去,坐下后,趁郑蓝去洗手间的机会,我问方樯道,怎么办?
方樯简短地说,留下她,不然她会有危险的。先让她在公司打几天工,我会问到她的家庭情况的。然后再通知她的父母来接她。
我心里一块石头落地,同时感激地望了方樯一眼,好像这个女孩和我有什么关系似的。也许,是我想小妮在外面也能遇上好人。
郑蓝回到桌上时,饭菜已陆续送上来了。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样子。我心里哽塞着难以言说的感受。
饭后,方樯对这个女孩说,我们公司正招业务员,你可以先干几天试试。我们公司在这栋楼的十二层,再上面就是商务酒店,我们公司来的客人都安排住那里,很安全的。你工作期间就暂时住那里。今晚好好休息一下,明早到我办公室来,我带你去人事部报到。
郑蓝高兴极了,连声说谢谢。
我们进了电梯,一直升到酒店。服务台的人看来和方樯很熟识,很快便给郑蓝开了房间。我听见方樯小声地对服务台的人说,房费记到我个人账上,这是我表妹,你们得照顾好一点。
离开酒店时,我打趣方樯道,哦,你有个表妹了。
方樯苦笑了一下说,还不是为了她的安全。 安顿好那个离家出走的女孩后,已是晚上九点,原以为会找到小妮的,没想到是这个结果。郑蓝的状况让我联想到小妮在外的处境,我有种想哭的感觉。
从酒店坐电梯向下,很快便回到方樯的办公室。他拿上一些要带回家处理的资料后,看见我疲惫不堪的样子,便说坐一会儿再走吧。我点点头,一天的期望落空了,我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没有精神。
突然想起昨晚和方樯去烂尾楼的事,我对他说,青青死了。
青青?方樯坐到了我的侧面问道,就是你说的那幅画上的模特?
我点点头,将画家告诉我的情况对他讲了一遍。
方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随后,我们都陷入了沉默。看见方樯暗然神伤的样子,我想,我们怎么了?青青与我们都不相识,难道是那幅画曾经触动过我们内心的某种东西?
我将这种疑问讲给方樯,他想了想说,也许是因为死亡对人有吸引力吧。
方樯这句有点学术味的话,使我想起了我最初在网上遇见他的情景。我们聊得最多的是死亡,他很快成为我最好的聊天对手。没想到,当我将自己在烂尾楼值夜班的情况不经意告诉他后,他居然敢跑来陪我值夜班。烂尾楼是我和方樯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却是另一个人的生命终结地。
我说,第一次看见那幅画时我就有种不祥的预感,你有过吗?
方樯说,我想到小可,还有蓓,还有……
方樯欲言又止,我知道他下面的话是什么,便说,你讲啊!还想到了我是不是?昨天你在烂尾楼讲过这话的,没关系。你觉得现在讲出来,是将我和死人连在一起了,没什么,也许我就和她们一样呢。
别瞎说!方樯突然握住了我的手说,那幅画太美了,我只能将它与美的东西联系在一起。
说完这话,方樯才发觉了自己的举动,赶快将他的手从我的手上移开。他有点慌乱地垂下了目光。
夜里的写字楼寂静无声。在死亡的名下,我感到胸口兴奋得砰砰直跳。
我改变了话题,问他道,你有过女友吗?显然,我这问话是将小可和蓓排除在外的,他现在自己也知道那是死亡之神给他的幻想。
方樯说,从没有过,真的。他摸了摸脸上的伤痕接着说,我这样子,挺吓人的。读大学时,我给一对情侣在树林外当过警卫,都是同学,他们害怕夜深了遇到坏人。后来,那个女生为了感谢我给我介绍了一个外校的女生,可是第一次见面后就吹了。
方樯所做的荒唐事让我想笑,我知道了我和他在那幅画上产生了不同的幻想。
我望着他,想捕捉他的视线,可是他将眼睛垂下了。
我叫他道,方樯。
他抬起头说道,什么?
我说,我爱你。
我说出了千百年来被无数情人所重复过的这三个字,这种重复像生与死一样因环环相连而永不磨灭。
我看见方樯流下了眼泪。
我将头靠在他的肩上,我感觉到他的手臂将我环绕。他的呼吸吹到我的脸上。我闭上眼,看见原野在风中波动的景象。
这个夜晚,我陷入了生命中不可思议的迷醉。他将我送到小妮的家门口时已是半夜。为了不惊动何姨,我没敢去卫生间冲澡便直接躺到了床上。黑暗中,我的头发、脸和脖颈散发着两个人的气息。我很快像婴儿一样睡去,这种睡眠像回到子宫或者死亡一样完美。
第二天早晨,何姨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说,珺儿,你眼睛发亮,是打听到小妮的消息了吗?
我愣了一下,立即在心里骂自己没良心,怎么在一夜之中竟没想起过小妮呢?
我有点歉疚地说,暂时还没有线索。不过,我相信,很快……
何姨埋下了头,我知道有一种痛无法安慰。
何姨又出门去了,她必须在不停地奔走中才能度过每一天。我枯坐在椅子上,回想着小妮留下的那些日记,想从中悟出她可能出走的方向。
有人敲门,是画家来了。他进门便问,你何姨呢?
我说她出去了。
多久回来?画家很急切的样子。
我说也许下午,也许是晚上,说不准。你有什么事吗?
画家说,我替她找到工作了,是一所私立艺术学校,我有个朋友是那里的股东,他们正缺舞蹈老师。听说何姨的情况后,他们高兴得很,说这种正宗舞蹈团出身的人,搞舞蹈编排、设计什么的才叫内行。
这个好消息让我高兴得差点掉泪,我说我上街去找何姨,画家拉住我说不用这样急,她最近几天去学校报到都可以。
画家接着问起寻找小妮的情况,他说也许该通过电视或报纸找找了。我咬咬牙说,再等等。
接下来无话可说,可画家坐在那里没有要走的意思。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对我说,走,上我家里去,给你看样东西。
我在迷惑中跟随画家上楼,进屋后他将我领到画室坐下,从收藏柜里拿出一本精美的影集。他说,这里面都是你何姨的照片,你看看吧。
我在吃惊中打开影集,第一张照片上是一个穿着舞蹈练功服的年轻女人,她的面容让人着迷。她侧着身,乌黑的长发挽在头上。从柔滑的脖颈开始,优美的线条流过她的全身一直到达足尖。
这是二十来岁时的何姨,如今又是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仍然在她身上看见过去的影子。
我捧着影集继续看下去,都是何姨的照片,有的在练功,有的是演出剧照。如梦如幻的时间曾经将女人塑造得如同神灵。
画家说,这些照片都是他当初在团里做美工时留下的资料。
为什么让我看这些照片?我盯着画家,想从他长满络腮胡的脸上看出他异样举动的缘由。
画家的目光投向了墙上那幅画,青青,优美的背影伸手可触。
画家问我道,你知道我画画时为什么选择背影吗?
我说,你喜欢神秘。也许,还混杂着你童年形成的性格中的某些东西。
画家并不解释也不回应我的话。要进入成年人的内心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多数时候只有神父才能做到。
画家叹了口气说,我不能躲避自己了,我想娶你的何姨,你说能行吗?
画家突如其来的强烈表达让我吃惊。不过,我仍然感觉到他对此毫无把握;或者,他对自己是否作好了准备没有信心。他是想借助我的力量来完成这个他生命中的转折。
我问道,菊妹呢?
她走了。画家说,我让她永不再来,我想在后半生真正实现自己的愿望。这事得拜托你了,你先给何姨说一说,怎么样?
每个人的灵魂都受着不同的压抑,像石头压着草根一样。多数时候,我们选择了在石头下沉默,了此一生。掀翻这块石头就是再生,它需要神赐与你力量——这是我昨夜回到家时在纸上写下的一段话。阿门,来到我心中的这种宗教情结陌生而又新鲜。
我鼓励画家自己向何姨作出表达。我说,二十多年前,你们不是就走到一起过吗?你现在是相当于失踪二十多年后重新回家。
失踪?画家说,你把我比成小妮了。
我们同时大笑起来,画家似乎在这笑声中获得了信心。
正在这时,传来很响的敲门声,那声音有点异常,好像是木棍敲在门上发出的。
画家开了门,我从画家的身后看见门外站着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太婆。
老太婆用干涩的声音问,小青住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