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好,就叫胡大雨,父亲对这个名字颇为满意。
父亲说,冯医生,你是我们全家的救命恩人,没有什么好报答的!这样吧,我下午回家一趟,给你抓两只大公鸡来感谢你。冯医生十分客气地说,这怎么能行呢,我们医生的职责就是救死扶伤,怎么能要患者家属的东西呢?然而父亲还是出了门,他没能回家,出了医院大门就跟游泳似的,怎么可能回去得了?他犹豫了一阵折回医院,抽了两袋烟,然后又出了门。
两个小时后,他拎了两只鸡回来,脖子上还挂了两双泡沫凉鞋。神奇的是,居然还有一条两斤重的鲤鱼在他手里拎着。他一脸兴奋地说,我回了一趟家,还好!鸡还在笼子里。回来的路上,又在水里捞了两双鞋,估计是哪家商店被冲跑了。
那鱼是哪儿来的?母亲问。捉的啊!父亲说,你不知道,现在街上成鱼塘了,好些人从山上下来在街上逮鱼。听说过锣鼓村牛大二耳吧,在镇政府的大坝子里抓了一条80斤的大鱼,那鱼长着两颗钢钉一样的獠牙,一张嘴就将牛大耳朵的手掌扎了个对穿,牛大耳朵痛得那个惨啊,最后他拼了命将一根木捧插进鱼嘴里,那鱼上下鳄合不拢,才没有把他的整条胳膊卸下来。
母亲将信将疑,说是什么鱼?哪儿有那么大的鱼啊?父亲说,我也不知道,听说那鱼全身长了金灿灿的鳞甲,有两根筷子粗的胡须。父亲说,这年头怪了,啥事都出来了。老夫子说过,妖孽横行,天下将乱,是不是又要回到四人帮那个年代?要出人命的!母亲赶紧止住父亲的话,说这话不能乱讲,你那几年蹲生产队的牛棚没蹲够啊?
两人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突然哇哇大哭起来。父亲瞅了我一眼说,你个龟儿子,这么多天只知道傻笑,今天怎么哭了?母亲喂奶我也不吃,一个劲的哭,哭得撕声力竭。父亲就抱了我从在二楼的走廊里慢慢走,边走边逗我笑,我就是不笑,一直哭。医生为我量了体温,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也没发觉有什么异常。父亲从没带过孩子,没什么耐性,气得破口大骂,说你个龟儿子是疯了哇?老子将你摔死算球了,说着将我举过头顶,要狠狠地摔下来。吓得母亲大叫,你疯啦?要干什么?
父亲嘿嘿一笑,把我放下来,说逗着玩的。他看着我,竟然愣在当场,因为我正对着他嘿嘿笑。这龟儿子,真神了,要摔死他,他还笑。说着说着,我又哭了,他只好又假装将我举起来,再放下,再举起来,再放下,父亲像个猴子一样上窜下跳逗我笑。父亲说,这是这么多天来,第一次看到我笑,他要多看一会儿……
父亲将两只大公鸡送给了冯医生,冯医生说什么也不要。她皱着眉头说,这样吧,你将两只鸡杀了,就在医院找个锅煮了,让你老婆也增加点营养,我让院里所有留守的医生护士都来尝一点。冯医生的纯朴,让父亲很感动。父亲去医院食堂找了口大铁锅,再去街上倒塌的房屋里找了些能点燃的木材,晚上就在医院的二楼煮了一锅鸡汤。鸡汤太香了,其实后来想想,也并不是香的原因,主要是当时大家都在洪灾中熬了几天几夜,又累又饿,所以难得有这么珍贵的鸡汤。
晚饭过后,父亲刚到病床上躺下的时候,我又哭了起来,而且哭得很厉害,父亲发了一通干火,又拿我没办法,他看到我哭得很焦急,就像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一样,只得把我抱到走廊上又去转圈圈,父亲拖着沉重的腿,来来复复地走,木板楼发出咚咚咚的脚步声,惊醒了值班的医生,医生好像是吓着了,一直缩在值班室里不出来。
转了一会儿,父亲觉得我仍旧哭得厉害,只好学白天的办法,把我举起来,再放下,可是这招不管用了。大概举了一会儿,就听到外面大街的房脊上有鸡开始叫,先是一只,后来又一只,再后来响起一大片,叫了一会儿,所有鸡都扑愣扑愣惊慌逃窜,到处乱飞,父亲听到好几只鸡掉进了水里,哗哗乱响。直觉告诉父亲,有事情要发生,他赶紧将我抱回病房,把门关上,再推了一架病床上将门堵上。
这时,就听到外面轰的一声,地动山摇,有人开始在外面喊,不得了啦,地震啦,也有人开始不停地喊救命。可是大黑的夜,镇上早已停电,一团漆黑,除了地动山摇,房屋哗啦啦倒塌,和乱糟糟的人在不停地叫喊之外,根本就看不见什么。父亲再仔细听,好像是从大巴山方向传来轰轰的声音,那声音像重型坦克一样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不好,走蛟了。
父亲敲开了值班医生的门,向他借了把电筒,说照顾好我老婆孩子,在我额头上亲了一下,就头也不回地走出去了。
第二天风平浪静,天气晴朗了。母亲把我紧紧搂了一夜,心惊肉跳地听着窗外的一切。她希望父亲早点回来,可是父亲却一直没有回来。直到天亮,母亲打开窗户,顿时惊呆了。
我们所在的镇医院处在小镇的制高点,所以整个小镇的情况母亲都看得很清楚。现在在她眼前的是一片汪洋泥海,到处是泥浆,除了泥浆还是泥浆,镇上大多数房子都不见了,已看不到人和动物。母亲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了,然后值班医生也出来了,他被眼前的景象吓傻了。
孩子他爹!
母亲意识到了父亲的危险,抱着我就冲下楼去。医生回过神来拖住母亲,不让她下楼,他说这样下去,你会被泥浆吞了。母亲就抱着我使劲拍打着楼板,呼天抢地地喊着父亲的名字……我们一直等到中午也没有父亲的消息,直到晚上仍是没有父亲的消息,母亲感觉到父亲已经凶多吉少,所以她哭得更加伤心了。
这一天,我不哭也不笑,我表现得很平静的样子。
一天后,从镇外来了几支抢险部队。他们沿着沙湾河而上,到医院门口的时候,已经累得个个仰在楼板上不肯动。其中有一个带队的对医生敬了个礼,说是首批到达的抢险队伍,他们将一部无线电通讯器架在窗口,嘀嘀嗒嗒向外发信息。下午就来了一架军用直升飞机,飞机像老鹰一样在小镇上空盘旋了一阵,从上面扔下一条蝇子,几个解放军把绳子绑在母亲身上,然后用篮子提了我,再慢慢地把我们拉上去,后来把医生也拉了上去。
☆、第四章避难营里逢恩人
飞机沿着沙湾河一路飞出去,后来在另一个小镇停下,他们把母亲和我安顿在一个学校里。
在学校,母亲找到了大伯和大妈,大伯问起父亲的下落,母亲就哭了,几个人伤心至极抱头痛哭了一阵。大伯说安慰母亲说,再等等吧,说不定他会好好地到这儿和我们会合的。母亲和大伯大妈在学校等了好几天,天天听喇叭传出来的广播,一会儿是死亡人数已达几千人,一会儿是终于又救出了一个生还者,可是一直没有父亲的消息,母亲更加伤心了,泪水都快哭干了,整天抱着我望着沙湾河方向出神。
这天中午,避难营里来了个白发苍苍的老人,领着一个三岁左右大的男孩。他逢人就问,谁叫胡大雨?谁叫胡大雨?从锣鼓村出来的胡大雨。大伯听了对大妈和母亲说,锣鼓村的人我认识不少,还没听说过胡大雨,这老头是不是被洪水冲出问题了。母亲一把抓住大伯说,胡大雨?你知道谁是胡大雨吗?她把眼光指向我,说前两天冯医生取的,只有我和孩子他爹才知道。
大伯二话没说,跑过去就拉住老头子,说你找胡大雨?老头子说,对呀,我找胡大雨。那你找的胡大雨多大、多高?男的还是女的?老头子说,既然儿子,应该是男的吧,多大多高我还真不知道。大伯说,我侄儿就叫胡大雨,锣鼓村的。那老头子突然说,恩人啊!他扑通一声跪下,然后把身边的男孩子也摁下跪着,说跟恩人的亲人瞌个头。大伯吓了一跳,赶紧将他们拉起来,你先起来说说怎么回事吧。
原来,连日来的大雨冲涮大巴山南麓,加上几个月的干旱,泥土松动终于吃不住浸泡,当天夜里发生了泥石流。据广播说,这次泥石流造成了川东北近百年来最大的一次灾难。整个鸡公岭和蜈蚣山塌了大半,洪水和着泥浆石块把整个巴山镇淹得精光,死的人畜无数,少数活下来的,都是意外捡了一条命。
那晚,我的父亲向医生借了电筒出门,就向家的方向跑去,他心里惦记着家里那两头母猪和几只鸡,然而齐腰深的水里任凭他怎么跑也很慢。刚跑到镇政府广场时候,山洪就赶了过来。老人说,当时他和家人就躲在广场边自己家的屋顶上,他看到父亲打着电筒就使劲喊,可是山洪声音太大,他只好拿了瓦片扔向父亲,瓦片将水溅到父亲身上,父亲才注意到他们。父亲卸了一张门板,朝他们推过去,由于门板太小,父亲和他的家人,只能将老人和孩子放上了门板,几个人合着往医院的方向抬。抬了不多远,就听到一声奇怪的吼声,山上的洪水顷刻而至,将他们冲出很远,突然从洪水中冒出两只灯笼一样大的眼睛,那眼睛射出两道绿光,顺着洪水向他们靠近。走蛟了,走蛟了!父亲意识到真的走蛟了。
据老人讲,蛟是我们川东地区山里修炼千年,已经成气候的大蛇,当地也称山龙。这山龙修炼到一定的火候就要流归大海,所以每次走蛟都是在山洪暴发、河水陡涨的时候。只要一走蛟,所过之处,寸草不生、鸡犬不留。此时父亲叫了声,不好,就带着众人使劲推,可是人力再大,也扛不过洪水,何况水里还有这么一个虎视眈眈的大家伙。父亲看那两只眼睛越来越近,对老人说了句,记住找到我儿子胡大雨,锣鼓村的。他就把电筒打开,对着那条山龙使劲闪光。山龙见有人挑衅,突然窜出头来,那头足足有一张大桌面那样大,在头上长着两根粗壮的犄角。那山龙张开嘴,伸出一根长长的信子,直冲灯光而来。父亲一把推开木板,自己朝水里深处流去,山龙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