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下头去看,那个窟窿好像通向下面那一层。
正下方正是她的卧室!
她从窟窿里看到她房间的床、桌子、闹钟,还有一切的一切。
好像有人从这个窟窿里偷窥她的一举一动。
那种将要从心底深处消失的,每时每刻都好像有人在暗处窥探着自己的感觉又汹涌地浮现出来。这个细小的窟窿就像心脏缺失的一块,一股温热的情绪流淌干净,只留下满满一腔的冷飕飕。
一个影子突然横在她的面前,庄嘉惠惊恐地抬起头,逆光中沉淀出模糊的轮廓。那人在阴影里笑着说:〃小惠,怎么了?〃
是妈妈。
庄嘉惠松了一口气,紧绷的全身肌肉携带着过度分泌的氨基酸松垮下来。她坐在地上像个断线的傀儡布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你的脸色真难看。〃妈妈说。
庄嘉惠脸色苍白地指着墙上那些血字:〃是谁写的?〃
〃姐姐呀。〃妈妈一脸平静地说,〃好多年前写下来的,弄得墙壁乱七八糟的,我就用白布遮住了。〃妈妈说着,走过去重新挂上白布,然后走回来,轻轻地拥着庄嘉惠的腰,用一种温柔的方式把她请出房间,然后把门上了锁。
雨刚停不久,地上湿得很,大大小小的水洼倒影出沿巷楼房阴暗的脸庞。
巷子里走过依稀的行人。
经过纸扎铺,那个神婆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昏昏欲睡。庄嘉惠走过去,脚踩着那些没有积水的地方。
〃哎!〃神婆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很苍老的声音,像从一部老爷车发动机里勉强地发出来的。
〃啊?〃她回过头看见神婆蹲在地上,捡起来什么。
〃你的东西掉了。〃神婆慢慢地走过来,把那东西放在她的手心里。是米岚的木偶,不知什么时候掉了。神婆看着她的表情很怪异,混浊的黑眼珠盯着她的脸不放。
〃孩子,你最近要小心啊。这东西是不祥之物。〃
〃啊?〃
庄嘉惠困惑地把木偶接过来,心里细细琢磨着神婆的话,怎么都想不明白。
难道说这个木偶会给她带来厄运?
下午的班会上,老师照例说了一番高考临近,同学们不能放松的长篇大论,临结束时她又宣布了一件事情:因为学校暂时请不到校工,所以晚上二楼的铁闸得高三年级的学生去关。不幸的是,这个任务被抽签到了四班的头上。
更不幸的是,这个任务又被庄嘉惠抽到了。
其他人顿时大松一口气,回过头来盯着庄嘉惠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
晚上八点就要把铁闸关上,正好是晚自修的第一节课间。
夜晚的二楼和一楼简直是两个不同的世界,一边喧嚣和光明,一边死寂和阴暗,连通这两个空间的就是那个楼梯间……死过人的,楼梯上还留着洗不掉的血迹。虽然知道所有的一切都是陆平他们装神弄鬼搞出来的,实际上是没有鬼的,但经过那扇铁闸,庄嘉惠还是情不自禁地在脑海里闪过李信远死在面前的情景,毕竟那是一场真真切切的死亡,不可能捏造出来。
七窍流血,绝望的眼神,痛苦的呼喊。
庄嘉惠有点心悸地加快步伐,很快经过楼梯间,上了二楼。二楼昏黄的灯光奄奄一息地扯出她的影子。
在锁上铁闸之前,必须先巡视二楼,确定没有人逗留。
一个人要独自巡视幽静的二楼,难怪其他人都对这个任务避之不及。
没有异常情况,她很顺利地关了铁闸。
第二节晚自修,班长跑过来不满地告诉她,二楼的铁闸大开着。
奇怪。明明锁好了的。
庄嘉惠不得不又去锁了一次,非常确定已经关上了。谁知道,下晚自修后,班长又跑来告诉她,铁闸居然还是打开的!
真是邪了!
庄嘉惠越想越不对劲。原本她猜想可能又是陆平他们搞的鬼,可是她锁完铁闸回来看见他们一直待在座位上,根本没有时间去打开铁闸。
更何况他们也没有钥匙才对。
这次又轮到谁的恶作剧了?抑或这并不是恶作剧……
这个时候教学楼里的同学都走光了,一楼的教室通通关了灯,无比幽暗。庄嘉惠踌躇了半晌,才战战兢兢地走上二楼。
静如死水的二楼,生与死的气味流失进它的深处,灵魂涌动,像黑海水。人走在其中是非常渺小的一点。
化学室,物理室,美术室……
厕所……
没有人。即使庄嘉惠憋足了劲狠狠地问:〃有没有人?〃依然没有回应。她的声音像是被旋涡吸收一样极快地消失。二楼像巨大的容器,盛满了静与默的疾病。
她下意识地想尽快逃离这个地方,走廊里回荡着她清晰的脚步声,像液体一样不可阻挡地从她身边向四周流离。她感到孤立无援。
眼看就要走回到楼梯口了。身后平白地冒出来低沉的声音。
〃我的东西,你有捡到吗?〃
庄嘉惠心中一寒。
她想起了前些日子泛滥在高三班级间的那个找东西的女鬼的流言。
如果回答说是,那么回头将会看到……
又是陆平他们在搞鬼吧。
〃别闹了,陆平,我就知道是你!〃
庄嘉惠壮着胆子说,慢慢地回过头去,身后却一个人也没有。空寂的走廊里黑暗如同空气,无声地从身边践踏而过。
远处似乎有隐约的女人失望的哭泣,像风一样蜿蜒在耳边。
〃谁?是谁?〃她哆嗦地问。
是陆平吗?她已经不敢肯定了。今天晚上铁闸明明被锁上了,又莫名地被打开,被锁,又被开,感觉诡异至极。
〃我的木偶,你有捡到吗?〃
这次的声音又是来自身后,阴冷的音节钻进她的耳膜里。
它说得很清楚,它要找的是木偶!
庄嘉惠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你……你……是……米岚?〃
连后面喉咙艰涩转动的声音她都听得清楚。那东西好像就贴着她的脖子呼吸,冷飕飕的。
〃是我,庄嘉惠,把你捡到的木偶还给我。〃
不可能是陆平他们扮的了!因为捡到木偶这件事情她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知道这件事的除了她,就只有失主而已!
不,还有安锦言的祖母。那个通灵的神婆,劝告过她不要留着这个木偶的!
她攥着裤袋里的木偶,手心出了汗,额头两边的太阳穴传来微麻的刺痛感。那东西站在身后,她知道却不敢回过头去确认。世界上没有鬼的。心里这样支撑自己的声音像个水泡慢慢地破掉了。
窗户玻璃上,一抹白色的身影从黑色的背景里反射出来。垂着长发的女鬼,哀怨地看着她。惨白的轮廓在玻璃里占据了主要位置,脸部略显模糊,嘴巴微微张了张。她听到像吐浓痰一样的声音,好像将整段整段的空气粘在了一起似的。
夜色带着清冽的寒意漫上脚背。
全身好像被锁住了似的,丝毫动弹不动。
是米岚!
庄嘉惠快要崩溃了,纠缠在心里的恐惧堵住了她想哭喊出来的声音。
〃把木偶还给我。〃女鬼又说道,像冰块一字一字地砸在她的耳膜里。
庄嘉惠屏住气息,慢慢蹲下去,战战兢兢地把木偶放在地上。接着,她试着迈出脚步,玻璃窗上的女鬼身影并没有任何反应。她又迈出第二步。
女鬼仍旧没有动,好像任由庄嘉惠离开。庄嘉惠终于拼了命地冲下楼梯间,跑出走廊出口,逃往更明亮更安全的校门口。
远在身后的夜色里,那个穿白衣服的女鬼静静地看着庄嘉惠逃离的背影。它手里握着那个血木偶。它慢慢地把手伸向自己的头部,抓住头发,好像要把自己的头皮撕下来似地猛地一拉。
它的头部随即被拧下来,被提在手里!
哦,不,那只是它的头发而已……是假发!
脱掉假发的女鬼却是一个男生的模样。
又是一次装神弄鬼事件。
只不过,这次扮鬼的人不是陆平,而是韩傲然。他随即把套在校服外的白衣也脱了下来,和假发一起装进袋子里。这些道具是他从戏剧社那里借来的。
他并不是存心吓庄嘉惠,正好相反,他是替她着想。那天他看到庄嘉惠捡到了血木偶,就寻思着怎么让她放弃那个血木偶。因为他知道,血木偶是不祥之物。他经历过那么恐怖的事情,知道血木偶有多么可怕。
每当血木偶出现,怨咒就会落在那个人的身上!
午夜医院
下雨了。
又有雨。这令人厌烦的灰蒙蒙的雨天,庄嘉惠的情绪也好像瞬间从艳阳高照的天气跌回到阴雨霏霏里。自从那天晚上遇到米岚的鬼魂,她受到惊吓,病了好几天。
安锦言来探望过她。韩傲然也来探望过她。
她还是病得迷迷糊糊,梦到女鬼的时候满头大汗地醒过来。妈妈有点担心,把她送到了医院。这样一来,经常不在家的妈妈就能更好地照顾她。
妈妈是护士长,穿的衣服是白色的。
医院也是好白好白。
庄嘉惠第一次住院,觉得很不舒服。医院里弥漫的那种特有的气味总让她想起那时候去黑诊所打掉胎儿的情景。她当时躺在手术台上,房间里乱七八糟地摆放着各种手术用具,沾着血的纱布发出腥臭,引来绿色大头苍蝇嗡嗡地盘旋,刚从上一位病人肚子里掏出来的胎盘被放在塑料桶里,就像屠宰场里那些被倒在一边的猪杂。
她恶心得几乎当场吐出来。
她仰望着天花板的吊扇一圈一圈地转动,迅速流逝掉的时间空洞里任何东西也来不及填补。鼠眉贼眼的医生走进来,穿着肮脏的手术服戴着白色口罩,露出来的两只眼睛龌龊地在她的身上转溜,就像要窥进她的内部似的。
她再次觉得十分恶心。
〃妹妹。〃
〃妹妹。〃
深夜的医院,空旷的走廊上幽幽回荡着这样的声音,似有若无。是姐姐在呼唤她吗?是梦吧?庄嘉惠躺在床上睁开眼睛。病房里一片幽暗,清凉的月光洒进来沉淀在空气里,形成巨大的停滞。周围很静谧,隔壁病床的病人安然地陷在睡眠中。
亦真亦假,现实与梦境围成的畜栏,圈养着重重幻象。
〃妹妹。〃
〃妹妹。〃
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仿佛只有她能听到。庄嘉惠不由自主地从床上爬起来,轻轻地穿好拖鞋,一点也没惊动旁边酣睡中的病人。她小心翼翼地拉开房门,来到走廊里。
走廊很暗,似有白色的雾在远处的光芒里弥漫着。那种光显得白茫茫的,像一种固执的动物不停地盲目地撞进黑暗里,自我毁灭,却始终被挡在黑色的疆域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