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大家看了看对方,都有点忍俊不禁,同时放下心来。
既然二楼没有鬼魂存在,那自然也不会有怨咒这回事了。对每个人来说,这个下过雨的午后显得格外清新爽朗。清澈的阳光跳跃在脸庞上,暖得像海水。
出了美术室,庄嘉惠走到楼梯口时忽然停了下来,回头看着什么。前面走着的两人回过头问她什么事。庄嘉惠像发现了什么秘密似地笑了笑,没说什么。
投映在楼梯上的五个狭长的影子,她轻快地从它们身上走了过去。
以前一直没有注意到,教学楼外的那棵大树有五个相依偎的树丫,当投影在楼梯间时便好像五个人影。
也可以说,像站在身后的五个冤魂。
庄嘉惠打开水回来时经过医院的走廊,听到两个小护士在细声谈论着护士长被刺伤的事情。她把脚步停了下来。两个年轻的护士说着危言耸听的话,脸上有畏惧的表情。
〃那个女孩疯起来的时候真的挺吓人,那天她拿剪刀想要刺向小刘姐,结果被护士长给挡住了。幸好那一刀刺得并不太深。〃
〃哎呀!这样的病人为什么不送去精神病院呢?〃
〃谁知道呀。听说是护士长亲自带来的,我们也不好去问呀。总之没什么事就不要去上一层楼的最后那个房间。这样的疯病人我们可照顾不了。〃
上一层,最后一间房。寥寥数语,再平淡不过的字眼,却像火柴般点燃庄嘉惠的某一根神经。庄嘉惠想起了前几天做的那个梦,在梦里面,她曾经到过上一层楼的最后一个房间。
她在那里见到姐姐。
她困惑了。她无法确定那是否仍是一个梦。
窃窃私语的两个小护士被走过来的小刘护士打断谈话,乖乖地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小刘护士对回过头来的庄嘉惠笑了笑,打了个招呼,然后转身向楼梯口走去。
庄嘉惠想了想,快步跟了过去。
爬上一层楼梯,小刘护士走进了上一层楼的走廊里,鞋跟鞭打地板似地发出突兀的声响。整条走廊像个巨大的容器,声音被迅速地稀释掉。庄嘉惠悄悄地跟着小刘护士,她看见小刘护士果然推开最后那个房间的房门走了进去。
她走近那个房间。
里面传出说话的声音,是小刘护士在耐心地劝谁吃饭。那个人先是不做声,随后听到碗筷被摔在地上的声音,接着爆发出疯狂的大嚷大叫。听觉上一片嘈杂。庄嘉惠听到小刘护士一边无奈地叹气,一边收拾好地上的碗筷。在她走出来之前,庄嘉惠已经躲进了旁边的房间里。
待小刘护士走远后,庄嘉惠才从暗处走出来。她慢慢地走近那间房。距离的拉近,换来视界的延伸,影像俨然梦境一般重现,但她知道这不是梦,来路不明的阳光无比真实地照耀着她的眼睛,她的意识很清醒。
同样的房间。同样的白色。同样凌乱写满字的墙壁。同样的床上坐着有同样背影的女孩。
庄嘉惠看到墙上那四个女生画像时就明白了,她那天晚上看到的并不是梦,而是真真实实发生的。意识到这一点,她干燥的心脏忽然潮湿了,许多的水分渗出来,经过毛细血管,累积在越来越红的眼眶里。
〃姐姐。姐姐。〃
她轻轻地呼唤着。女孩回过头来,黑色的长发遮住半张苍白的脸,深黑的瞳仁像毁灭性的旋涡,她的眼神是冰冷的,不带任何温度。空气中弥漫着凄冷的腥味,感觉像身处郊外的墓地,尸体从土壤深处散发出死亡的气味。
庄嘉惠被那张脸吓了一跳,真的吓着了。她的心一惊一乍。
这不正是她见到过的那个红鞋女鬼吗?
在家里见过的,在教室里见过的,庄嘉惠做梦也忘不了红鞋女鬼那张令人毛骨悚然的面无表情的脸。可她竟然是姐姐庄凌?!庄嘉惠惊讶得久久说不出话来。
庄凌站了起来,带着逼人的气息,一步一步地向呆在原地的庄嘉惠走过来。庄凌脚上穿着一双殷红的鞋子,惊心动魄,宛若地上流淌过来的两团鲜血。还有那双纤细的手,有着像爬虫一样的骨骼的手指,锐利的指甲泛着清冷的光辉。
一道冷光掠过庄嘉惠的眼瞳,她看清楚姐姐手上拿着一块尖锐的陶瓷碎片,大概是刚才打破碗筷的时候偷偷藏起来的。姐姐攥着那碎片指向她。
〃死!死!你是第五个!你要死!庄凌!你要死!〃
庄凌的眼睛睁大得超乎寻常,眼白要翻出来似地很倒胃口。她恶狠狠地瞪着庄嘉惠,完全是一种要把她置之死地的眼神,但她嘴里叫嚷着的却是她自己的名字。
〃庄凌,你要死!你是第五个!〃
显然庄凌已经把庄嘉惠当成了自己。
她果然是疯了。
她要杀死自己。庄凌必须死掉,才能成为第五个?
庄嘉惠对这些话感到十分困惑,再回过神来,姐姐庄凌竟已经逼到了跟前。庄嘉惠看见那碎片凶猛地向自己刺过来。她绝望地闭上眼睛。
没有任何疼痛的感觉。
她好像没有被刺中。庄嘉惠疑惑地再度睁开眼睛。啊,她看到妈妈一只手死死地抱着庄凌,另一只手紧紧地抓住那块碎片。碎片与掌心之间的缝隙,迅即被鲜红的血液填满,溢出来的血滴带着死亡的轨迹坠落在地面上,破碎。
妈妈忍着割破手心的疼痛,冲庄嘉惠大声叫道:〃小惠,快点出去!〃
庄嘉惠这才回过神来,跌跌撞撞地退到门边。突然从身后冒出来的声响惊得她猛然扭回头去看,只见小刘护士赶紧推开门走了进来,她帮助妈妈制服了姐姐。被制服的庄凌仍然像一头受困的野兽发出撕心裂肺的咆哮。
庄嘉惠看到这种情景,只是想哭,内心的悲伤涌动,像黑海水。
姐姐原来没有死。
但姐姐却生不如死。
不再是以前那个有着温柔笑容的高中女生了。那些在遥远夏日里姐姐亲切地牵着妹妹的手的记忆倾覆在时光的洪流里,被冲洗掉最后一丝温存的痕迹。
为什么会这样?
七年以来一直都生活在密不透风的谎言里。姐姐还活着,而妈妈是知道的。自己也终于在这一天才得知真相,却高兴不起来。在剧情反差极大的转换中,心情没调整过来。
又一次受了轻伤的妈妈来到庄嘉惠的身边,庄嘉惠看到她的手掌缠着绷带,有隐隐的血红,好像一个被施咒的封印。
妈妈用缓慢的语气,跟她讲述姐姐的故事。
那是七年前的一个晚上。夜很深,雨一直下。笼罩在雨声中的屋子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静谧,静得像血液的循环。还在上小学的庄嘉惠早早上床睡了,妈妈当时正在客厅里借着昏黄的灯光缝补衣服。
突然,房门被打开,风夹杂着水汽涌进来。妈妈看到一个湿透的人站在门口。闪电一道道撕开黑暗的夜空,也照亮那人惊恐不堪的脸。那是姐姐庄凌。庄凌好像遇到了什么事情,整个人失魂落魄地颤抖着,说不出话来,两眼像受到惊吓的小动物。
妈妈赶紧把她拉到浴室,帮她擦干身子,换上干净的衣服。这个时候,爷爷也从二楼走了下来。庄凌受惊的样子让大家都很疑惑。妈妈问她话,庄凌只是不断重复着:〃死了!死了!都死了!她们被怨咒带走了。〃
她这样疯疯癫癫,浑身颤抖,即使再追问下去也得不到任何结果。妈妈不清楚庄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在那之后的几天里,事情的真相才被部分还原。原来与庄凌同一班的四个女生失踪了,没留下一丝信息,无声无息地从世间消失了。
庄凌是唯一知情的人。她和那四个女生是形影不离的小团体,只有她没有失踪。如果被焦急的警察或者失踪者家属知道,他们一定会逼着她说出她们的下落。她会被那些人眼睛里燃烧的橘红色火焰吓坏,她已经疯了,带着疯掉的优雅蜗居在恐惧中。
假如人们逮住她,会问,你的那些朋友到哪里去了?
她会像被猎人追捕的小狐狸从洞穴里惊恐地望着他们,也许会说,她们……被怨咒带走了!
疯子的话,谁也不会相信!
是你把她们给杀死了!
尸体藏在哪里?
快告诉我们!
你这个万恶不赦的罪人!
妈妈宁愿把她永远藏起来,把事情装饰得更加悲惨一些,于是人们知道,失踪的学生不是四个,而是五个。
姐姐一直被藏在阁楼里,由爷爷照顾。妈妈便带着庄嘉惠搬到另一个城市去生活。直到爷爷去世,她们又搬了回来。妈妈费尽心思不让庄嘉惠发现阁楼住着人,所以当庄嘉惠看见姐姐出现在面前时,她以为那是鬼魂,那是幻觉。
结果一切都是真的。
姐姐还活着。
她才是第五个冤魂吧。
这个消息,掠过他们惊愕的眼神。韩傲然和袁少芬张大嘴巴。
〃你姐姐没有死?〃
庄嘉惠点了点头。
〃可是,怨咒明明说……奇怪呢……〃
〃也许根本就没有怨咒呀。〃
沉默。沉默覆盖了每个人的嘴唇。
谁也不能确定怨咒的真实性。一旦否定,便显得他们的荒谬与可笑,他们一直是相信怨咒的存在战战兢兢地走过来的。对韩傲然和袁少芬来说,如果怨咒真的不存在,他们便是多么可笑的可怜虫。
因为他们曾经相信怨咒而无意害死了一个人。那个人的鬼魂在这个雨季回来了。
即使沈东暴毙那天他们在教室里看到的红鞋女鬼是庄嘉惠的姐姐,可庄嘉惠说过姐姐只有那一次从医院逃出去,所以陆平看到的,韩傲然看到的,沈东在地铁看到的红鞋女鬼,确确实实是那个人的鬼魂。
不会有错。
庄嘉惠把姐姐推到医院的草地上晒太阳。今天天气出奇好,阳光像苔藓覆盖整座天空之城,蜻蜓与蝴蝶扑闪翅膀的声音在天空下清晰可辨。
风带着植物的香气吹来。
姐姐长长的黑发在风中飘动,然后像花瓣一样,温柔地拂过妹妹的脸颊。
庄嘉惠把手心轻轻地放在姐姐的手上,手心的温暖覆盖冰凉的手指。姐姐的眼睛平静地眺望着远方,她望得入了神。这么一个安静的女孩,跟发疯的时候完全不同。也许在这美好的晴天,她内心深处那股邪恶的念头正陷于沉睡,无法再作祟。她失去了痛苦,懂得安宁。
〃小惠,今天是几号?〃坐在轮椅上,身体以对待精神病人的方式被紧紧裹住的姐姐忽然抬起头来说,微笑着,盛放出最温柔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