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者在黑暗中进行着沉默的对峙,谁也没有动。宇宙在等待崩塌。墙壁上的时钟滴答滴答地预示着末日。庄嘉惠咬得嘴唇没有血色,不能动弹。肌肉神经好像中了最深的毒,脸上那副扭曲的惊吓表情,一直无法恢复原状。
十分清晰的冰凉覆盖指尖。
偶尔在天空里裂开来的闪电,苍白的光与森然的黑影纠缠进屋子。还有一点被死亡、毁灭紧紧缠绕的雨在窗外低低呜咽着。外面的世界群魔乱舞地喧嚣,屋子里却是连声音也沉沦下去的死寂。
时钟下面的墙壁挂着镜子,反射着屋子里黑暗的一切。当闪电再次照亮屋子时,庄嘉惠彻底看清楚了镜子里的那个白影。是个女的。一身白裙,头低着,五官被垂下来的长发遮住了。窗口进来的风吹得白裙幡然飞扬,衣服里那瘦削的躯体,从袖口裸露出来苍白的手指,像树枝一样嶙峋。
单调的黑与白之外,那女鬼脚上穿着的红鞋,如一把火点燃庄嘉惠的视界,灼得她的眼皮抽搐了一下,然后又是一下。有些无处投递般的恐慌,倒灌回身体里。
女鬼站在原地。窗外不断变换的闪电雷鸣,始终改变不了她死水般的静止。女鬼像有着一双无形的手,从镜子里紧紧攫住庄嘉惠的目光,令她动不了,喊不出,丢失了七魂六魄般地僵住。
随后,也许是很久以后,又也许是很快,反正时间已经失去了意义。庄嘉惠随后就看见女鬼慢慢地抬起头来,潮湿的黑发半掩面庞,只剩一只空旷的眼窝流出记怨的红。
纸一样白的嘴唇,缓慢地发出纸张般微脆的声音。
〃你,回来了。〃
女鬼向她伸出纤瘦的手臂,慢慢地走过来。她看见女鬼黑发里衍生出的半寸诡笑,她惊恐,不可抑制地想要把自己从地上拔出来,离开,跑!
可她还能跑去哪里?她想象自己是一朵扎在土壤里的植物,迁徙去哪里,都是自取灭亡。
她死定了。黑暗中出现了绝望的景象,有华丽的棺材、黑衣人咒语般的祈祷。墓碑前摆放着大把黄色的雏菊,缓慢地溃烂在雨水里,空气中从此弥漫着诡异的腥臭味。
这个时候,天崩地裂,整间屋子都在剧烈地震动。窗户和门不停地发出死亡前的呐喊,好像被人鞭打般的响声。窗户上飘过半浮半沉的鬼影。门缝下面潮水般涌过密集的黑影。
仿佛漂流到了另一个虚无的世界。
是时空的交错吗?
然后,又那么突然地安静下来。雨停了,风停止了喘息,闪电雷鸣被消耗殆尽,夜色在外面是被折磨后的宁静。眼睛蓦地看到了光明。
灯亮了。
刚才只是停电吧?
有了光,心里的恐惧也被驱散了不少。庄嘉惠定了定神,又望向镜子。
女鬼不见了。
窗户和门也不响了。
风平浪静。只有雨点带着趋向死亡的轨迹从窗户玻璃上滑落。
手机不知什么时候又收到了新的短信。
我还会再来的。
妈妈第二天清早才回来。庄嘉惠折腾了一夜才迷糊地睡了半宿,随后被妈妈提高八调的骂声给吵醒。她跑出去门口看,妈妈用很厌恶的表情无奈地摇了摇头。
〃哪个王八蛋把这种不吉利的东西放在我家门口呀?〃
妈妈抬起脚,想一脚踢开摆在门口的东西。但她很快改变了主意,转而很恭敬地用手把那东西搬起来。那是广州人十分避忌的纸扎公仔。不能乱碰的,更别说用脚去踢了。
亵渎神灵可不是开玩笑的。不然,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虽然某些人会对此嗤之以鼻,大谈此乃封建迷信,毫无科学理论。但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必要去招惹的东西,何必自找麻烦。
科学是明,迷信是暗。两个泾渭分明的世界,自有各自虔诚的膜拜者。
清晨稀薄的光线从逼仄的巷子上空照耀下来,在潮湿的墙壁间来回折射着。天空的倒影给年轻的面庞镀上暗灰色的粉末,积聚在蒙眬的眼底。
好像很多条鱼在她的眼睛下面干净地沉落流离。
庄嘉惠看见妈妈抱起来的纸扎公仔,女的,红色的嘴巴笑得很诡异。
〃是安家铺子里的东西吧?怎么会在这里啊?难道有脚会走的吗?〃妈妈喃喃自语道,抱着它向巷子那边走去。距离的逐渐扩大,反而令纸扎公仔恐怖的笑容成为清晰的慢镜,沉甸甸地落入庄嘉惠的眼眶。
感受到了遥远的冷风。
昨天晚上,她就是在安锦言家的屋檐下避雨的吧?现在回想起来,她当时没有注意到,自己确实是在那个卖金银衣纸的店门口避雨。这么说,那时站在她身后的就是摆放在门口的纸扎公仔……
在后面追着她的也是纸扎公仔?
那种不会动的纸人!
是世界变得诡异了,还是她来到了诡异的世界?好像……好像突然间,所有事情都跌进了大雾氤氲的梦境中,她在其中迷了路,找不出明确的方向。路灰暗漫长,腐烂的植物散发出辛辣的气味渗进空气的纹路。
这天还是没看见安锦言来上课。庄嘉惠放学后经过她家的店前,本来想进去问问情况的,可是一看到店门口摆放的那两个纸扎公仔,庄嘉惠就不免觉得紧张,赶紧离开了。
今天晚上妈妈还是在医院值夜班。
又只剩下她一个人在家。
夜黑得很快,像一场无药可救迅速病变的癌症,黑色的细胞黏附在窗户玻璃上。天边杏黄色的月色,孤零零的,如被固定在断头台上的一颗头颅。四处伸展开的树影,如同从地狱底伸出来的千万只手。
庄嘉惠很早就爬上床了。睡不着。虽然今天没收到什么奇怪的短信,但是,昨天夜里那条短信她还记得清清楚楚。
它还会来的。
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然后,不知为何迷迷糊糊地醒过来。
还没到早上。窗外的夜色浓得如一摊死人的血,渗进空气的每一条罅隙,最后凝固成巨大的力场,尝试着碾碎和消灭一切存在。
几点了?
想知道时间的念头下一秒就消失了。那原本要望向墙上时钟的目光夭折在中途。庄嘉惠死死盯着头顶上方,身子直哆嗦。
一张苍白的脸正俯身看着她。面对面。
对方冰凉的呼吸被撕成一片片的残骸,轻轻落在她的脸上。
她的目光仿佛被网住,不能再逃脱。
穿红鞋的女鬼,就站在她的身边。那红鞋明晃晃,明晃晃。
她什么时候从床上滚下来了?还是一直睡在地板上?
背脊那么凉,每根骨头都在皮肉里不可抑制地哆嗦。寒意都顺着同一个方向,袭上头部,直令她觉得头皮发麻。她惊恐的眼睛仍旧在扩大,仿佛要霸占整张脸似的。女鬼白色的裙角轻轻拂过她的脸,一瞬间抽走了大幅氧气。
她不能呼吸。并且寒冷。
好像身处十八层阴曹地府。非常阴冷而幽深的地方。牛头马面鬼差阎罗全不见踪影,只有这个女鬼在独自审视着她。她无法逃跑,手脚好像被女鬼施了法术,失去了力气。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鬼慢慢地把头颅低下来,毫无血色的脸庞上一只好像要凸出来的眼珠爬满血丝,黑色的镜面反射出庄嘉惠那张惊恐至扭曲的脸。
女鬼的另一只眼睛仍然被黑色的长发遮掩住。不难想象出那会是一只眼珠被挖掉的眼窝,眼骨裸露出骇人的白,内核黑沉沉,吞噬一切光线。
与异物最亲密的接触,在这逼仄而缺氧的空间上演。游走在身体里的恐惧,每过一寸皮肤,必以摧枯拉朽之势消亡每一份挣扎的想法。庄嘉惠看见女鬼的嘴唇像鱼的鳞片一样脱落,然后又在半空收回来。
〃该轮到你了……该轮到你了……〃
女鬼这么说,重复好几遍。而那只视网膜清晰凸现的眼珠仍在死死瞪住她。那眼睛畸形,无神,阴暗,是死人最后才腐烂的眼球。
她身体开始抽搐,好像一只骷髅手在身体内部抓紧她鲜活的心脏,要把它挖出来。
在月光下,凄美的红鞋,像活生生割下来的肉,流淌着暗黑的血。那血有味道,瞳孔里充斥着艰涩的腥臭。她的眼睛仿佛被戳伤了,腐肉被小虫啃噬得一干二净。
然后,感觉到灼在皮肤上的清凉。
一滴滴的血,从女鬼的嘴唇滴下来。白骨嶙峋般的牙齿,缝隙间流出鲜红的血液,如一朵朵炽热的花朵,绽放在沉甸甸的黑夜中。
是女鬼一根针一根针地扎进自己的嘴唇里,慢慢地穿针引线,好像自己是破了的布娃娃,不知疼痛地修补,并对着地板上的少女咧开嘴阴笑。
呜,呜。最幽怨的哭声飘扬在黑暗中,像中枪濒死的女人拖着血淋淋的躯体爬远。哭声从她心脏底部直接地发出,从冰冷的身体上践踏而过。庄嘉惠终于轻轻地哭了,恐惧到了极点,看着女鬼那只独眼,停留在离自己几寸的地方,闪着幽幽深邃的绿光。
女鬼手里变出熟悉的木偶。它与主人有着同样诡异的笑容。女鬼流下来的血滴到它的身上,仿佛赋予了它生命。它的眼珠慢慢转动,瞪紧庄嘉惠。它发笑,凛冽的笑声独霸着空气。
嘻!嘻!嘻!
是梦吗?
天已亮了。日光照在身上感觉很温暖,好像一只猫伏在皮肤上。房间里明亮异常,书桌、时钟、床都在原来的位置。哦,对了,她是睡在床上呢。
庄嘉惠抱着枕头,忍不住把头埋进去,大口地呼吸。闻到棉絮温暖的味道,她感动得几乎要哭出来。做了一个真实得不像梦的梦啊!
女鬼、木偶,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个梦而已!可怕的梦!庄嘉惠觉得头脑发胀,仿佛有个肿瘤要爆炸似的。她到卫生间洗了把脸。抬起头时,出现在镜子后面的女人还是不大不小地吓了她一跳。
〃哎,妈,别无声无息地站在人家后面好不好?吓死人啦!!〃
〃嘿,大白天的有什么好怕呀!小惠你也真是的,这么大的孩子睡觉还是会从床上滚下来。〃妈妈拿起一瓶去皱霜,一边往脸上搽,一边说。她并没有注意庄嘉惠的脸霎时白得像纸。
〃妈,你说什么?昨天晚上我是睡在地板上的?〃
〃是呀。还是今天早上我回来才把你抱上床的。你来生理期了吗?地板流了好多血。〃
妈妈闭上眼睛,涂满去皱霜的手指在困乏的眼皮来回地轻揉。于是她没看见,女儿的脸孔好像被扔进一个极度扭曲的黑洞,线条和轮廓发生了骇人的分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