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旋低头抿了一口,齿颊留甘、香味清长。她抬头看看可人娇俏明媚的容颜觉着心情甚好,于是朱唇微弯露出一个颇有当家主母风仪的浅笑:“一个个都这么乖,嗯,年关将近了,府里每个人便多发二个月的例钱吧。
顿时一屋子丫头婢子欢声雷动。走进房来的许嬷嬷瞧这情形不禁摇着头叹气,待人散了些,埋怨道:“少夫人未免也太大手大脚了,这府里上上下下这么多人一下子就两个月月钱……”
归旋边饮茶边说:“不碍事,这侯府不比楚府,财大气粗,进项又多,存着那么多钱不用放在库子里发霉不成。对了,楚府那边您让李大哥也每人多发两个月例钱,不够的我使人送过去。”
许嬷嬷道:“这怎么使得?老夫人知道了不得心生间隙。”
“没事,这事我自会与母亲去说。”
许嬷嬷看着满脸不在乎流露出娇憨表情的归旋不禁又爱又怜的叹了口气,小姐自幼孤苦,而今总算是苦尽甘来,少侯爷待她好,婆媳间也亲如母女,若是老爷夫人在天之灵看到小姐而今的模样也会欣慰欢喜。想着,她不由拭了拭眼角沁出的湿意。
这已是归旋回府的第三十二天了。
她又彻底回到琐碎寻常的内宅生活中,外面的事湛霄全由处理,无论告病还是辞官,楚雪丹都再没有出现过。归旋不知道人们背地里会怎样议论,不过明面上没有任何人再提起此事。
仿佛楚雪丹这个人根本就不曾存在过。
而那充满新异惊险的围场几日也当真如一场离奇瑰丽的梦。
梦去皆无痕,唯一留下的就是那管被随意扔在一旁的碧玉笛。湛霄曾看见过那根笛,他随意拿起把玩片刻,就手给掰断了,然后没事人似的走过来问:“听闻夫人爱好音律,我去寻几个曲艺精妙的伶人回来每日为你吹笛如何?”
“……”
楚归旋知道自己完了,今儿晚上。
***
建宁三年腊月初九,靖安侯慕涤生回府。
得到这个消息时,归旋正陪廖夫人在畅枫院的西花厅喝茶,廖夫人把李嬷嬷传来说话,李嬷嬷讲起当年在乡下的奇闻趣事听得婆媳俩笑个不停。这时忽然有位管事嬷嬷急匆匆跑了进来大声喊道:“夫人、少夫人,老侯爷回来了!”
廖夫人一惊起身,“什么?!”
那报喜的嬷嬷笑逐颜开,“回来了,回来了,老侯爷刚进大门,正往畅枫院这边来着呢。”
廖夫人这时不禁也面露喜色,“今年怎么这么早便回来了,往年都要小年过了才到家呢。”
归旋起身说:“母亲,我们出去接接公公吧。”
廖夫人忙点头称好。
归旋虚扶着她出门。
刚出花厅,便见靖安侯慕涤生带着两名挑书小僮远远走进院来。
老侯爷一袭布衣,却依旧神形洒落、轩潇不凡。归旋看了身边的廖夫人一眼,只见她眼中暗暗流露出抑不住的喜色,连带整个人的气色也好似明亮了几分。
廖夫人今儿穿的正是归旋替她新做得那套靛蓝底子织银花的白狐长袄,衬着里面浅金色云纹中衣,清亮端庄、色泽协调、相映生辉。
归旋心里暗想:可惜那条金色缀珠的抹额和那套新打的凤钗没有戴上,不然就更配了……
这时,靖安侯已走了过来,老夫妻对视片刻,没有多余的话,只是眼中浮起微微彼此熟悉的笑意。
廖夫人见丈夫满面风霜之色,心中不禁柔中微酸,和声道:“侯爷,快些进去歇息,喝杯热茶吧。”
靖安侯点了点头,道:“夫人操劳了。”
廖夫人笑着说:“我还好,什么事都有阿旋帮衬。”
“哦?”靖安侯回头看着归旋。
归旋弯腰福礼:“公公。”
靖安侯的目光在她身上稍微停留了一会,然后神色如常一笑,迈步走进大厅。
下午,靖南侯慕湛霄也匆匆从军营赶回,父子俩在书房叙话。没有人知道他们谈了什么,只知道谈完之后,慕湛霄去了家祠,并且绝无仅有地在祠堂跪了整整一夜。
这一夜,归旋未睡。
天露薄曦的时候湛霄从祠堂回来。
“湛霄。”她连忙起身迎了上去。
他在微白晨光中的容颜依旧目若朗星、从容俊逸。他握住她的手,“怎么这么冰?是不是坐了一夜?”
归旋急道:“公公为何罚你?是不是因为带去我围场的事情?”
这件事虽然隐蔽,但靖安侯既如此通达,料想已经猜到那个“楚雪丹”是她了。
湛霄笑笑,倒了杯热茶放在她的手心捂住,“一些朝堂上的事情罢了,父亲身在江湖,不过朝野之事了然于胸。”
她不信,紧紧盯着他,“你答应什么事都告诉我的!”
湛霄叹了口气,道:“父亲知我欲推立怀王,他让我去家祠之内想清楚,因为我的选择背负着整个慕氏的兴衰存亡。”
归旋怔了怔,“他反对吗?”
“不,他不反对。”
***
畅枫院,廖夫人同样一夜难眠,辗转反侧间发出一阵轻微的咳嗽。靖安侯醒来,披衣下床,从一旁的书箱里取出一个药盒,从内取出一丸递给她,“把这个含着口中服下。我这次在蜀地遇到一位名医,善治脾虚久咳,我请他配了些药,你且试试。”
廖夫人坐起身来,倚在床头含下药丸,犹豫许久,还是问出来:“老爷,你今日为何责罚湛儿?自他十岁起你便再没让他罚跪祠堂了。”
靖安侯缓缓脱下肩头的外袍,“那是因为自他十岁起便没有再像而今这样纵情任性不知克己。”
“可是因为阿旋?”
靖安侯手头一顿,看着妻子不答反问:“你为何会这么想?”
廖夫人摇了摇头。她也没有缘由,只是凭夫妻多年的了解和直觉,“不知道,我只是见你的神色便知你不喜于她。”
靖安侯躺回床上,对廖夫人道:“睡吧。”
廖夫人没有动,叹了口气倚在床头静静不语。
靖安侯睁眸看着她,只见此时她散了发髻,长发披背,鬓染微霜,黯然消瘦的面容间依稀可见当年的青春娇丽,他略微怔了怔,起身握住她的手,“为何还不睡?”
廖夫人道:“我在想碧霄。”
靖安侯默然。
“碧霄走了也有十几年了,我这个当娘亲的都快不记得她的模样。只记得她小时候伶俐乖巧,湛儿却甚是顽皮,可自她走后湛儿便似一下子长大了,懂事得让人心疼。老爷,我不知道湛儿犯了什么错,不过我这个当娘的知道,自从他娶了阿旋,日子一天比一天过得惬意,笑容也一天比一天露出得多。我这辈子就剩湛儿一子,也没有多的念想,只希望他们夫妻和顺、平平安安过完一生。”
靖安侯沉默许久长叹一声,“之仪,难道我不是只有湛儿一子?我也想他能称心如意过得顺畅。只是……我看楚氏此女……”
“她怎么了?”
“……我看此女或为湛儿一生之劫数。”
廖夫人惊得说不出话来。
靖安侯神色一转,和声说道:“一切未有定论,日后再说吧。你身子弱,快些躺下,莫要凉了。”
廖夫人躺回锦被之中,却依旧感到浑身发冷。以她对他的了解,她知道若一切有了定论,若一切有了必要,他会替儿子除掉这个祸水!
靖安侯,她的丈夫,他是最宽容的男人、最明睿的男人,也是最冷静的男人。
靖安侯慕涤生感到身边妻子的不适,暗暗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握住她枯瘦冰凉的手。廖夫人默然不语,过了好一会,道:“对了,还有一事……”
“是玉杳的事吧?”他打断她轻声道:“内宅之事你做主便成了。”
廖之仪没有再说话,也缓缓闭上了眼睛,静静的、极力的感受着手背上传来的热,以及身旁这具依旧龙精虎猛躯体上辐射出的微微暖意。
作者有话要说:
☆、撞奸
第二日,靖安侯的两位庶弟听闻兄长回来自是过来拜望。廖夫人拟请两家亲眷过两天阖家过府一聚,也算是提前团个小年。
这本来也是极稀松寻常的事,不过让归旋大动肝火的是廖夫人居然打算让徐氏也参加当天的晚宴!
“是不是公公说了什么?”归旋问。果然是一回来就为爱妾撑腰!她恨恨道:“公公怎么能这样?!”
廖夫人嗔怪道:“你这孩子,哪有这样责问长辈的?这件事情是我拿的主意与你公公无干。徐氏也反省了数月,这大过年的还是一家团聚的好。”
归旋恨铁不成钢地道:“什么一家人?她哪里当您是一家人?您也太贤惠了,贤惠过头了!”
“你这孩子真是……”
“不行、不行,”归旋耍赖道:“反正我不许您这样做。那天有她没我,有我没她!”
廖夫人哭笑不得,“你这个小冤家,哪有这么不讲理的。”
“母亲,你就听我一回!徐氏犯下如此大错怎么能这样轻易就放了?再说公公一回来她便翻身,府内府外不都以为是公公在替她出头,那些趋炎附势的只怕心思又开始活络,没准就连她自个又会再生出不该有的念想。”
“旋儿过虑了,此事我意已绝。”
归旋又气又急,猛然站起来道:“母亲,你、你为何这般固执?!”
廖夫人望着她不禁叹了口气,拉住她的手柔声道:“旋儿,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在我心里亦当你是亲生女儿一般。我也不瞒你了,我体弱多病,多年前便不能服侍你公公,这侯府之内总得有个女人服侍老爷吧?即便我再为他娶一妾,谁又能保证不是另一个徐夫人?”
归旋怔怔说不出话来。
廖夫人看着她的表情不禁笑了起来,“傻孩子,这些事我早已看淡了。女人迟早会有这一步的,难道你让我这把年纪还和徐氏一样做些献媚争宠之举?”
看着廖夫人脸上云淡风轻的笑容,归旋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女人迟早会有哪一步?
年老色衰的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