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叶昔昭与虞绍衡循例前去宫中拜年。
叶昔昭与太夫人自从虞绍筠传出喜讯之后,便没再进宫相见。因着虞绍筠已非往日,一些可有可无的顾忌反倒看得更重。
如今的虞绍筠已是大腹便便,可是容颜却不似怀着皇子时的圆润,依然如平日瘦削,下巴尖尖。
太夫人与叶昔昭见了,心头俱是不安,不知虞绍筠眼下是害喜太厉害,还是辛劳、忧思所致。
与一众命妇相见之后,虞绍筠也没顾及什么,径自离座,命人先后让太夫人与叶昔昭到偏殿说话。有些分寸,她一直懂得把握,可是之于娘家,她亦明白,自己该随心的时候便随心,顾及太多反倒反常。
虞绍筠与太夫人说话,自然还是秉承先例,报喜不报忧,对于自己如今身怀有孕却消瘦,只以肚子里的孩子调皮不让她安生为托辞,话里话外,只让太夫人心安。
太夫人对着自己最为担心的女儿,便是猜测太多,便是不能全然相信,最起码也会半信半疑,不至于为之满心牵挂生出万般担忧。
而虞绍筠在与叶昔昭说话的时候,相告之的自然又是另外一副情形,她很平静地道:“在宫里,与朱门内宅其实大同小异,后宫不过是妻妾之分。我自妾室熬到了正室,这样的正室又是夹在太后、皇上、嫔妃之间左右为难。太后想让皇上子嗣昌盛,嫔妃想着为皇上生儿育女,皇上对我便是有着几分真心,又能撑到何时?况且如今虞、秦两方便是傻子也能看出是明里暗里相争,斗得越狠,皇上越是心安。想来嫂嫂也听说了,皇上如今待淑妃不论真心假意都很是看重——戏弄淑妃假孕的事,是再也不会发生了——今时淑妃又有喜脉,皇上让我全力照顾。”
叶昔昭听了,笑容有些牵强,“深宫之内,苦的只有女子。”
“可不就是么?”虞绍筠的笑容透着心寒,“有些人,说到底,还是将天下看得最重,为了这天下,他可以赔上任何人。”之后,语声便有了些许讽刺,“你若将他当成枕边人,就错了。是以,不论怎样,也别将他看成姻亲,该防的始终都要防着。”
叶昔昭自然明白这话中深意,会意点头。
虞绍筠轻轻叹息,素手落在了隆起的腹部,笑容、语声中的讽刺更浓了:“我自己都是身怀六甲之人,还要确保旁人的胎儿无虞……真不知这是什么道理!却偏偏,他想在年节落得轻松,还要以陪伴我与皇子为由……”沉吟片刻,低声说了一句,“着实的狼心狗肺!”
敢于这样质疑、责骂帝王的皇后,恐怕只有一个虞绍筠了,全然不感念那帝王一度的盛宠的皇后,也只有一个虞绍筠了吧?
虞绍筠不待叶昔昭搭话,便又笑道:“与嫂嫂发几句牢骚而已,切不必挂怀。我该做什么,还是要做,正如你一样,或为家族,或为枕边人,有些事便是万般不情愿,还是要做。”
“你放心,该说的不该说的,我心里有数。”叶昔昭予以一个笑容,“你也放心,你的处境,侯爷一清二楚,侯府亦是一清二楚,谁都会为着你与皇子谋划诸事的。”
“我明白。”虞绍筠的笑容欣慰而又怅然,“不是明白我有着这样的家人,如今早无气力支撑下去了。”
这话让叶昔昭心酸难忍,克制不住地湿了眼角。
这份感伤,在离宫回到侯府之后,一直不能淡去。但是之于这件事,她明白,虞绍衡能做到的不过是在方方面面护得虞绍筠周全,却不能保证虞绍筠获得一份平宁喜乐。而太夫人与她一样,所能做的,不过是每日里挂念着身在宫中的家人,为她的处境喜乐予以一声喟叹。是以,她也只能独自消受所思所想,不让任何人发觉。
太过重亲情手足的家族便是如此,亲人获殊荣时,难以为之欣喜,满心记挂的是殊荣背后需要亲人付出的心酸……
这人世,终究还是太伤人。
这世道之下的九五之尊,到底还是会让人心寒。不让女子心寒过于好、重情重义的帝王,又不是做明君的料——说到底,哪个女子遇到这般男子,绝非幸运。
便是因此,年节的忙乱之中,九重宫阙中的帝王时常萦绕在叶昔昭心中。久而久之,便因着皇后的缘故,对那帝王生出几分怨怼,却因此而多了几分清醒理智,少了几分没来由的敬畏。
初四那日,自丑时开始,天降大雪,至晨间方歇。
虞绍衡、叶昔昭带着忻姐儿去问安之后,陪着太夫人说笑。便是在这时,城郊别院的管家前来报喜:别院后院的梅华林整个冬日不曾开花,在大雪之后,晨间竟然全部盛放,情形是前所未有的让人惊奇、惊艳。
太夫人与叶昔昭听了,俱是一喜,分别命丫鬟打赏。
虞绍衡则在这时候有了个提议:“娘,不如我们午后便赶去城郊的别院赏梅,过三两日再回来。”
叶昔昭听他这么说,先是不以为意,随即就想到,在他眼中值得一赏的景致,想来是有些不俗之处的,也便有了几分期许。
太夫人看着夫妻两个,沉吟片刻,笑眯眯地道:“我就不去了,有赏梅的功夫,宁可哄着忻姐儿。这样吧,你们去别院住上三五日,留在家中也不过是迎来送往,反倒不如去偷得几日清闲。你与昔昭都忙了一整年,也该好生歇息几日了。再者,昔昭也还未去过那栋别院,此时你陪她去看看两千株梅一并盛放的美景。”
叶昔昭不由低叹,“两千株梅?!”
太夫人笑着颔首,“千真万确,否则绍衡也不会起意前去,我更是不会想让你去看看。”
“那也不行……”叶昔昭瞥过正专心致志玩儿着九连环的忻姐儿,“我们去了,忻姐儿……”
太夫人笑出声来,“忻姐儿最是不喜你管着她,这话还需我说么?绍衡就不需提了,这段日子总是七八天才见忻姐儿一次——忻姐儿每日离不开的,可只有我。”
“……”叶昔昭无从否认,唯有沉默。
虞绍衡笑道:“娘还是与我们一同前去为好。”他自然还是愿意一家人在这种日子里聚在一起。
“我现在说什么,你们权当耳旁风了是么?”太夫人故意板了脸,“要你们去,就只管去。回来之前,别忘了去别院附近的寺里上柱香,给我与忻姐儿、昊哥儿求个平安符回来就是。”
夫妻两个又与太夫人商量了一会儿,最终结果还是没办法违背太夫人的一番好意,便笑着应下,保证快去快回。
之后,虞绍衡将管家唤到面前,让叶昔昭将之后几日的事情全部交代下去,管家自然是一一记下,保证必不会误事。
叶昔昭因此放下心来,想到忻姐儿,便是苦笑——女儿不依赖她,却不代表她能笃定自己能受得了几日不见女儿。回想一下这件事,真不知去别院的事怎么就变成了一件势在必行的事,却也明白,太夫人是一番好意,想让她在忙碌许久之后去散散心,由此,也就自心底接受下来。
下人打点好一切,虞绍衡与叶昔昭启程之前,佳年前来通禀一件从宫里传出来的一桩事——在这样喜庆的日子里,太后授意之下,皇上要为唐鸿笑赐婚,选定的女子,是定远侯的嫡长女——井之然。
虞绍衡与叶昔昭同时看向彼此,片刻后,虞绍衡问道:“依你看,唐鸿笑是领旨谢恩,还是抵死不从?”
“……”
☆、116
虞绍衡眉梢轻扬。
叶昔昭抬手拍在他额头;“我怎么会知道!”
虞绍衡因此笑开来。
叶昔昭没辙地白了他一眼。这厮能毫无顾忌地与她谈论起唐鸿笑,可见是自心底放下了前尘事,她只担心一件事:“不论怎样;对于之然都不算好事。”
虞绍衡却是不以为意,“不必担心,唐鸿笑不会让她失了颜面。”
这话的意思是……“你是说;他一定会抗旨谢绝皇上、太后赐婚?”
“除去这一点;此事还有周折,静观其变就是。”
这般言辞;让她觉得井之然的归宿应该不是唐鸿笑,大抵另有良缘。再想想唐鸿笑,听闻他修书之事进行得十分顺利,而若半途换掉总纂修全无一丝益处。由此,她很快将这桩事放下,安心前去别院。
刚下过大雪的路,看起来赏心悦目,却不利于行路。在京城内还无妨,路面的积雪早已被清除,等到了京郊,行路速度便缓慢许多。
好在夫妻两个只是前去散心,并不心急。
路上,虞绍衡担心叶昔昭会冷,将她抱到怀里,又用黑色大氅将她严严实实裹住。
叶昔昭漾出惬意的笑,安然享受他的照顾,闲聊时,问起今年朝臣的假期怎么会这么长。
虞绍衡也不瞒她:“皇上太久不曾离宫,想趁着普天同庆的日子,以寻找灵狐送与太后为名出去转转。估计三两日就要启程。”
大冬天的,以看似冠冕堂皇实则荒唐可笑的理由跑出去,这种事也只有皇上好意思做。叶昔昭目光微闪,问道:“你是不是已与娘说过这件事了?”
虞绍衡颔首。
叶昔昭笑起来,“怨不得娘要撵着我们离府——这样一来,皇上传召的时候,你我已在别院。”
“没错。”
而皇上离宫这件事,也是有着令人深思之处的。
原本,皇上给人的理由是陪伴太后、皇后、皇子。不过几日而已,便改了主意——在皇后、淑妃都有喜的关头,执意离宫。
夫妻两个从来不谈论宫中是非,意识到的这些细枝末节,亦从来是心照不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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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离烨进到正宫的时候,虞绍筠正在床上小憩。听闻宫女禀报,她连忙坐起身来,要下地见礼。
“躺着吧。”钟离烨拦下了她,随即揉了揉眉心,“我陪你歇息片刻。”转而唤了宫女来宽衣。
虞绍筠看着他的目光透着不解,“皇上前来是为何事?”
钟离烨对上她视线,“来看看你。”
虞绍筠笑了笑,没说话。
钟离烨知道她不相信,他前来也的确不是为了只看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