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绍筠笑了笑,没说话。
钟离烨知道她不相信,他前来也的确不是为了只看看她。侧身躺在她身侧,将她揽到怀里,手掌抚过她尖尖的下巴,“越发的瘦削了,是不是太过疲惫所致?”
虞绍筠侧转身形,背对着他,语声慵懒:“的确是有些疲惫,这两日更是觉着诸事有心无力。”
“如此的话……”钟离烨的手轻柔的落在她隆起的腹部,“淑妃就交给母后照料吧?”
虞绍筠赞同,“那再好不过。”
“会不会心里不是滋味?”她两次有喜,都不曾如淑妃一般,要人百般照拂。
虞绍筠装糊涂:“臣妾愚昧,不知皇上是指何事?”
钟离烨无声地笑了笑,岔开话题:“过两日,我要离宫一段时日。”
“是么?”虞绍筠对这消息无动于衷,“皇上在外可要保重龙体。”
钟离烨的笑意一点一点隐没,却还是柔声嗯了一声。
是从何时开始,他们之间没了一度的亲密无间,言语没了随心而生的亲昵。是他不得不让别的嫔妃侍寝的时候,还是他开始恩宠淑妃的时候?是他开始重用秦安槐的时候,还是他对秦、虞两家的忌惮不相伯仲的时候?
不论是为何,她如今是有着最显赫家世的母仪天下之人,不再只是他的女人。
他并不是对此失望,他理解,只是有些失落。先一步让她疲惫心寒的是他,他明白,却无从更改、慰藉,挽回……就更是奢望了。
他是九五之尊,女人、深情,只是生涯中一部分,得之是幸,不得是命。曾尽过全力善待她,且打算一直善待她,已是极限。
沉默之后,钟离烨出声道:“母后要我给唐鸿笑、井之然赐婚,这件事你觉得妥当么?”
虞绍筠稍一沉吟,不带情绪地回道:“关乎前朝官员之事,哪里是臣妾能够置评的事?”
钟离烨微微笑了,就知道她会给出这样怎么都不出错的回应,便又道:“唐鸿笑休妻之后一直未娶,不是没人与我说过他的闲话。”
能是什么闲话?虞绍筠自然一清二楚,却是笑着转身,面对着他,“是什么闲话?皇上不妨与臣妾说说。”
钟离烨直言相告:“有人说,他一直不能忘怀当年有过婚约的那名女子。”
虞绍筠不以为然地一笑,“是因此,皇上才要给唐大人赐婚?”
“这倒不是。”钟离烨语声顿了顿,忽然话锋一转,“说起来,井家与虞家是世交,算是一家人。若是唐鸿笑与井家结亲,虞家在朝堂的根基就更稳固了。”
虞绍筠心头冷笑连连。虞家在朝堂的根基稳固,在他心里甚至是过于稳固了——不是如今的他愿意见到的情形,甚至于,是他为之不安的情形。若非因此,他也不会来与她说这件事,探她的口风。她心中不屑,面上却是显得不安,“臣妾虽然愚昧,却也明白皇上诸多不易之处。此事,皇上还是慎重考虑些时日吧?”
“我真正的苦恼之处,也不是赐婚这桩事。”钟离烨笑得有些苦涩,说着话坐起身来,“我留在这里,反倒让你不能安心歇息。我回养心殿去。”之后给她掖了掖被角,“不必管我。”
虞绍筠漾出个感激的笑,缓缓阖了眼帘。听闻他穿戴齐整、缓步离去之后,笑容中多了一份轻嘲。等着看笑话的时候,不免有些同情井之然——又一个不知不觉就落入人算计之中的女孩,与当初的她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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赐婚圣旨送至唐鸿笑府中的同时,康王进到宫中,求见太后。
康王是钟离烨胞弟、曾经的十皇子。他见到太后,便开始万般委屈地诉苦,说他去年腊月屡次听闻井之然的美貌,便决意求娶,怎奈那时已到了年节,因为看着太后、皇上繁忙,才没有进宫请皇上赐婚。谁知道,却在今日听说了井之然要被赐婚给唐鸿笑的事,情急之下,便进宫求太后收回成命。
太后听了,讶然不已。这事情的起因,真就是她一番好心。
她知道唐鸿笑回京至今也不曾将亲人接至府中,只命人将俸禄送到家乡,缓解亲人窘迫的境地。亲人不在身边,唐鸿笑又是除了修书什么事都不理会,自然没人帮忙张罗婚事。她固然觉得他先前品行不端,可到了今时今日,便觉得再大的错也可以原谅了,这才与钟离烨商量赐婚之事。
她当然清楚井家与虞家的交情,却更清楚虞绍衡与唐鸿笑永无可能成为同党——她活了半生,看人看得是性情,而钟离烨还年轻,又身在皇位,便会生出看似有道理实则没必要的顾忌。她懒得解释这些,只是坚持。
钟离烨权衡之后,还是服从母命,亲自赐婚。
怎么也没想到,康王早已看中了井之然。
太后抚额叹息:“这等事你怎么不早与哀家说?去年秋日,哀家商量着你娶妻,说了几个人你都不肯答应,怎么到冬日就有了意中人?”
康王比太后更无奈,“母后,这等事岂是能预料的?”
“是这么回事,可眼下又能怎样?赐婚旨意已经下令,难不成哀家与你皇兄还要为了你食言?”
“……”康王可怜巴巴地看着太后,像是一只委屈至极的兔子,随时都能哭出来一样。
太后又气又笑,“少给哀家摆出这般没出息的样子,日后给你找个你井家孩子更貌美的,这总成了吧?”
“不成。”康王小声嘀咕,“我就要井之然,我非她不娶……”
太后头疼不已,叹息道:“哀家真是把你惯坏了!”
“我非井之然不娶,我就要她……”
“住口!”太后斥道,“像个什么样子!”
“……”康王吸了吸鼻子,真要哭给太后看的样子。
太后看着容颜俊朗、身形颀长却是一举一动都孩子气十足的康王,又气又笑,“听说井家那孩子就很是孩子气,若再与你凑成双,日后不知要闹出多少笑话。眼下这情形就再好不过,给你找个懂事的才是正理。”
“母后想让孩儿终生不娶,孩儿也无怨言。”
“……”
母子两个僵持许久,有太监前来通禀:唐鸿笑拒不接旨,原因是早已皈依道家,由此,娶妻便是误人终生。
康王听了,立刻变得眉飞色舞,笑道:“原来如此!我就说他平日怎么总是道袍布衣加身……”
“你住嘴吧!”太后怒声斥责,神色却分明有着淡淡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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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绍衡与叶昔昭抵达别院的时候,暮光降临。
两人下了马车,走进院落途中,佳年跟在一旁,低声通禀了赐婚风波。风波过后,皇上因着太后讲情,不曾惩戒唐鸿笑抗旨。
佳年又说了康王的事,末了道:“宫里的人说太后有意成全康王。”
叶昔昭听了,不知该作何反应。按理说是该为井之然高兴,毕竟,传言中的康王很是贪玩,孩子气十足,不惹事不闯祸就算帮到皇上了,又有太后百般照拂,谁嫁了他,日子都很好过。可是她总觉得,皇上的手足,不该是康王这个样子——真如此的话,就是个注定不成器的,若这只是表象的话,意味着什么,可就不好说了。
虞绍衡携了她的手,打断了她的思绪,“那些事,留待回府再思量。眼下只管做个享乐赏花之人。”
叶昔昭点头一笑,“说的是。”
☆、117
这所别院甚至不曾被命名;管事们为了在账面上做区分,将之称为梅院。与虞绍衡在京城、外地任何一处田产一样,叶昔昭只在账面上知道它的存在。
别院占地颇广;经过外院,是二进的内院,再往后便是连绵不尽的梅花园。
虞绍衡先让叶昔昭去室内略作歇息;自己则留在前院;听佳年继续通禀诸事。
室内暖如春日,一色黑漆家具;以大红坐垫、迎枕为装饰,高几上的梅花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撩开门帘,步入寝室。紫檀木拔步床上,半垂的罗帐、簇新的鸳枕、被褥皆是喜气洋洋的大红色。
叶昔昭微微挑眉,笑了。
风岚听芷兰说过叶昔昭的穿衣习惯,服侍着更衣时,取出了大红色的小袄和综裙,又指了指放在一旁的小白狐皮斗篷,“夫人稍后若是出去赏花,配这件白色斗篷可好?”
叶昔昭笑着点头。
更衣之后,喝了盏茶,虞绍衡进门来。
等他更衣之后,叶昔昭想先看看梅花齐放的盛景,问道:“先去赏花,回来再用饭行不行?”
虞绍衡颔首一笑。
风岚忙取来斗篷,给叶昔昭披上。
叶昔昭想想外面的寒冷,便吩咐道:“你们留在房里就是,别去挨冻了。”随即,与虞绍衡一同出门,从抄手游廊到了通往梅园的月洞门。
步下石阶时,虞绍衡握住她的手。
叶昔昭却站在台阶上不动,看着远处,目露惊艳——
辽阔的园地,覆着厚厚的积雪。几条交错其间的小路两旁,挂着一盏盏羊角宫灯,和煦的灯光柔和地倾洒在路面。
这样的背景之下,一株株梅花树傲然而立,灯光与雪色交相映照下,枝桠上的朵朵艳红煞是悦目。
她柔柔地笑开来,“果然是美得很。”之后才与虞绍衡一同步下石阶,走入美景之间。
一面走,她一面询问这栋别院的来历。
虞绍衡告诉她:“我年少时,秋日出门打猎,途径此处,见人正在建造这宅院,想着到了冬日一定有些趣致。回府与娘说了,娘就让管家买了下来。”语声顿了顿,解释道,“我自幼至今,一见就喜欢的东西屈指可数,否则娘也不会那么爽快。”
“这还用你说?”叶昔昭笑道,“哪个不知道你这性子?”随即,又称赞别院原来的主人,“倒是个雅人。”
虞绍衡却是不以为然,道:“不觉得。这地方也只有冬日住得。”
叶昔昭想一想,“也是。”
因为两个人是突然决定前来,别院的人毫不知情,小路上的积雪都还未清扫。叶昔昭走在雪地上,没有安全感,不自主地就依偎向他,却又在同时担心园中有家丁,忙又和他拉开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