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一眼就能看出破绽的局,但这样众目睽睽之下,偏生就是无人能圆。
楚越心下沉吟,不由悄然抬眸看了眼斜对面端坐在酒案之后的秦菁,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来。
他的目光,秦菁自然是收到了。
虽然此事与她无关,但到了这一刻她却突然明白了楚越的心思——
这个人,竟然比她想象中的还难对付,自己的銮驾都进了西楚帝京了他还能沉得住气,就因为笃定了自己不想嫁给楚风吗?
他一直的不动声色,是料准了自己会出手替他解决?
秦菁心中苦笑,看来这次她真是压错宝了——
指望这个人,当真是要叫她一败涂地的!
大殿之上正争论的不可开交的时候,殿外小太监无声不息的引着一个人走进来,有些胆怯的轻声禀报道:“陛下,叶阳大人到了!”
众人心头无不同时一凛,齐齐举目循声望去。
面容清俊,神情冷淡的中年男子款步而入,一身天青色布袍,将他与在场这些衣衫华贵的百官群臣完全的区分开来,显得格格不入。
“臣叶阳晖,拜见我皇陛下!”叶阳晖一撩袍角对着上首的楚明帝拜下,但是很奇怪的,却未见他把明帝身边他的那位嫡姐也一并算在内。
“爱卿平身。”楚明帝眼中飞快闪过一丝情绪,又更快的被肃然的神色掩盖,冷淡道,“爱卿离京游历多年,怎会在这个时候突然折返京城?”
“受人之托,实在迫不得已!”叶阳晖微微苦笑,抬头看了眼张惠廷手里捧着的令牌道,“日前侯爷上门索要此物,因着是故交老友,微臣不好推辞,便将此物相借,后来得闻侯爷府上出事,微臣一时不放心,只得跟着赶过来,不想还是晚了一步。”
他说着,面上表情更显苦涩道:“微臣特来向皇上请罪,至于侯爷,还请皇上体谅他一片拳拳爱女之心,莫要追究他的闯宫之罪了吧。”
楚明帝钦赐的令牌,是当年叶阳敏得宠,叶阳晖跟着水涨船高之时赐下的,既然翔阳侯是持此物要求入宫门,那便不算是闯,而那些瞎了眼的奴才挡了他才当真是活该。
所以这样算来,颜玮这也根本就算不得罪,叶阳晖所谓请罪一言,更是无从说起。
叶阳皇后看着跪伏在前的自家兄弟阴着脸冷声一笑:“七弟你离京多年,连家书一封都不曾传回,今日骤然回京,父亲在此,连招呼也不打一个吗?”
“君王在上,微臣不敢逾礼。”叶阳晖神色淡淡,绵里藏针的给顶了回去。
叶阳皇后一窒,秦菁的目光不动声色的移向众臣当中的武烈侯叶阳安,他那脸色明显也是不好,但却作壁上观,只就默默的垂眸饮茶,半点没有搀和进来的意思。
殿中翔阳侯和太子争的面红耳赤谁都不让,一个恨意翻腾,一个怒火中烧,都是恨不能将对方踩死在脚下才能泄恨的模样。
叶阳晖端正跪御前,脸上波澜不惊,完全一副置身之外的表情——
这样的淡泊之资,总让秦菁觉得有些似曾相识的味道。
只是现在却容不得她多想,她只是脑中飞快的将整个事件串联起来想了一遍——
对叶阳皇后和太子恨之入骨的,看这男人的表情倒有几分可取之处,可是他会有这种出入皇后寝宫如履平地,又能买通太子近侍以命相抵站出来诬陷自家主子这种覆雨翻云的能力吗?
是他吗?会是他吗?真的是他吗?
事情的缘由她无从深究,只是她知道,不管在背后推动这件事发展的那双手究竟是谁的——
她的危机,待到今日西楚朝中这场闹剧过后就彻底解除了。
如果太子被扳倒,顺理成章,她可以高调返程;即使不能,这件事怕是也要闹上一阵子,之前进殿之前萧羽已经对她暗示的很清楚——
待到宫宴一散,她马上就可以乔装出城,快马加鞭赶回大秦去做她自己的事,这里,会有他瞒天过海帮她顶着。
眼前的太子和颜玮之间仍在跌得不休的争执,而在叶阳晖出现之后,叶阳皇后已经完全没了逞口舌之快的心情,因为这个人的出现已经让他方寸大乱。
本来她还只是怀疑,可是现在,她确定了。
是那个女人,这一切全都是那个女人做的,即使死了,她还要指使叶阳晖来给自己留下了这么一招——
而在她手里自己几乎从来都没有翻身的机会。
她心里飞快的在计较,整个事情还有没有什么漏洞可寻。
而事实上,此时她的心里已经完全凉透了。
无关乎别的,就因为楚明帝——
“够了!”楚明帝冷眼看着自己的儿子和臣子,忽然沉声喝止,“全都跟朕住口!”
“父皇,请父皇明鉴,儿臣和母后绝对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楚风面有愠色,态度诚恳。
颜玮不由的怒火更盛,几乎是涕泪横流的怒声道,“证据确凿,请皇上做主,不能让颜儿白死!”
叶阳皇后心惊胆战,忙要回头去拽楚明帝的袖子,然则还是晚了一步,只见楚明帝大手一挥,指向门口那三个太子府上出来的所谓传信者,面无波澜的淡淡吩咐道:“送宗人府,查!”
这几个人是楚风的人,尤其是那小李子,几乎等同于他的心腹太监。
群臣之中一阵唏嘘——这样一来,已经等于变相将太子列为嫌疑犯了。
楚风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的父亲,腿一软,险些跪都跪不住。
牵扯到一国储君的名誉地位,非同小可。
“皇上——”朝臣之中马上有人按耐不住的站出来,楚明帝却根本未看那说话的是谁,已经断然抬手打断他,继续道,“张惠廷,你亲自去,送太子回宫休息。”说着又稍稍移开目光对颜璟轩道,“颜卿你们父子你先回去歇着吧,朕会尽快查明此事,给你们一个交代。”
软禁太子?
就因为颜氏父子据理力争的几句话?这楚明帝的决断是不是做的太过轻率了?
这个男人,明明不像是这样昏聩而没有主见的人!
秦菁心头暗暗一惊,目光不经意的四下一扫,忽而注意到旁边与她隔了一席的付厉染。
那人依旧一身亦正亦邪的黑色锦袍,脸上纯粹一副事不关己的看戏表情,当真是要多自在有多自在。
“皇上——”叶阳皇后目赤欲裂,膝行往前爬到楚明帝的几案当前,愤愤的扬起脸来抬手一指跪在地上的楚风等人道,“你是要软禁风儿吗?”
楚明帝收回目光,淡淡的看她一眼,却是什么话也没,仍是轻轻挥了挥手,一副圣意已决的表情。
张惠廷自知这回连皇后娘娘也回天乏力,也就不再迟疑,招呼了两个侍卫上前来请楚风道:“太子殿下,请吧。奴才送您回宫!”
楚风浑浑噩噩的从地面上爬起来,临转身时忽而忍不住自嘲的笑了出来,回头看向楚明帝和叶阳皇后,“父皇,您一向圣明,英武决断,今日这般明显的一个局摆在眼前,您就这样信不过儿臣吗?”
叶阳皇后心里冷笑,不是信不过,而是为了做给某个人看的!
说到底,这么些年来,他的心里还是放不下那个贱人,即使她根本不在眼前,他对着叶阳晖也要顺着她的心意去办事情。
楚风兀自笑的自嘲,楚明帝却都不曾再正眼看过他。
楚明帝虽然不是很喜欢他,但是这么多年来,却也从不曾这般冷酷无情的对他。
张惠廷也不敢再拖延,只得挥挥手示意两个侍卫上亲将他拉下去。
叶阳皇后眼中厉色一闪而过,突然一咬牙自地上爬起来,提着裙子两步冲上台阶,将人给拦下来,回头愤然盯着王座上那个俯视天下的男人,冷冷道:“皇上,现在在尚未查明前因后果之前,您觉得这样妥当吗?风儿他是太子,一国储君,回头审完了这些个奴才,即使证明了他的清白,你又让他日后如何在群臣百官之前立足?就为了翔阳侯的一句话?您就连骨肉亲情都不顾了吗?”
她最后出口的声音,已经近乎凄厉。
可是面对她此时咄咄逼人的姿态,楚明帝的态度却没有半分被撼动。
这个君临天下的男人缓缓的抬起眼,目光甚至不用刻意的严厉,已经将那些太子党的朝臣压迫的把将要出口的话统统吞了下去。
“那么皇后你来告诉朕,这信件上头的凤印又是从何而来?”楚明帝起身,款步自王座上下来,颀长挺拔的身影在灯火绚烂中长身而立。
他的声音不高,叶阳皇后紧跟着却是一窒。
铁证如山,那是她抵赖不掉的。
虽然所有人都认定这是一个局,可是只要楚明帝愿意相信这个所谓“证据”,那么无论是她还是楚风,谁都无能为力。
巨大的无力感侵袭而来,让这个一向精明强干的女人身子一晃摇摇欲坠。
深思恍惚间她再回头,眼见着楚风已经被人请了下去。
“不,不可以!”叶阳皇后暗暗呢喃,没有人能够理解楚风对她的意义,她苦心经营这么多年,为的就是要把他推上至高无上的皇帝宝座,怎么可以功败垂成,损在这里。
“放手!”下一刻她已经疾步冲到门口,一袖子挥开楚风身边的两个侍卫,然后转身,以一个强硬而猝不及防的姿态跪了下来,远远的面对楚明帝,字字坚定道:“皇上,你两封密信臣妾的确解释不了,可是——臣妾的凤印半之前已经遗失了。”
此言一出,再度满座皆惊。
皇后凤印,是何等重要的东西,虽然此时声称凤印遗失可以免了那两封密信的嫌疑,但遗失凤印同样亦是死罪,尤其是在这众目睽睽之下抖出来,更会沦为天下笑柄,只要楚明帝稍有不悦,那整个凤寰宫怕是都要跟着一起遭殃。
弃车保帅?秦菁心中巨震,马上明白过来叶阳氏的意图——
她是宁肯将自己推到风尖浪口上,也要借故移开众人的视线,把楚风从这整个事件中解救出来。
这个女人的个性,果然精明强悍,毫不拖泥带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