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融手里抱着那一大串提子,犹豫了一下,就抿抿唇从席后退出来,蹒跚着小步子走了过去,一身翠色的小衣裳,衬着怀里同样鲜绿欲滴的大串提子,莹润水嫩,十分动人。
她不喜欢陌生人,但却也不怕见生人,直直的走过去在卢妃面前一步之外站定,稍稍偏着头,用一双浩远明亮的漆黑大眼睛一动不动的看着她。
卢妃十分惊讶于这个孩子漠视一切的定力,脸上表情僵了僵。
秦菁敏锐的注意到她唇角莫名抽搐的一丝古怪笑意,然后才见她回过神来,笑了下,掀开手边托盘上的红布,拈起上面用红色丝线拴着的一个物件出来。
那东西只有成人小指的大小,呈奶白色,玉质十分的奇特,不通透,但看在眼里却赏心悦目,十分舒服。
是一柄玉石雕刻而成的小剑。
上面似乎隐隐有些什么浮雕图案,但因为是出自雕功精湛的大师之手,肉眼竟然分辨不出。
这么一件东西,绝对是价值连城。
如果说只是为了做戏,那卢妃今日可算是下了血本了。
秦菁心中生疑,下意识的侧目和楚奕交换了一眼神色。
楚奕不动声色的略一偏头表示不知,目光却往主位上的楚明帝那里聊作不经意的扫了一眼。
楚明帝还是保持着之前的姿势有些倦怠的靠在身后软榻上,目光在那凌空晃动的小玉剑上,神色无异,但目光却似是不易察觉的微微一深。
而等到楚奕想要细看的时候,他已经垂眸别开眼,再没了其他意料之外的动作。
楚越的反应则是最平常也最反常不过,从头到尾,他甚至连看都没有抬眸看一眼他母妃到底是拿了什么样的礼物出来,只就事不关己的喝着茶。
所以——
他应当是提前知道这件事的?还是,根本就是他和卢妃商量好的?
“喜欢吗?”卢妃笑笑,手指拈着那丝绳在楚融面前荡了荡。
楚融歪着脑袋看着,似乎是在努力的试图分辨那剑身上雕刻的纹路。
半晌,略略点头,“嗯!漂亮!”
她嘴里说着喜欢,却没有去接,两只小胖手里仍是慢慢的捧着那一大串玛瑙提子。
卢妃似乎是觉得这孩子很有趣,竟然难得好心情的费力直了直身子凑过去,“那我帮你带上。”
她伸手过去,却就在指尖触及楚融衣领的前一刻,楚融突然脑袋一偏,往后退了一步让开。
这一步退来,可谓完全的不留情面。
卢妃一手捞空,僵在那里,脸上的表情都木了。
所有人都等着秦菁上前打圆场,却在这时见到楚融突然扭头看向对面案后的楚奕,一手费力的扯着衣摆兜住提子,一手招了招,用了种十分熟练的命令语气道,“爹爹!你来!”
“爹爹”二字,她始终叫的带了几分僵硬,但后两个字则十分的顺溜,完全是把当朝太子当狗使唤了。
如果真的是亲骨肉,在场众人也许还不觉得怎样。
但是半路父女做到这份上,就太让人匪夷所思了。
都说秦宣帝把安阳郡主当他自己的女儿一般娇宠的养着护着,当真是养成了这孩子这般目中无人的骄纵脾气么?
即使是个孩子,但她当众做出这样的举动也似乎有点失礼。
她不让卢妃碰她,这种意志十分鲜明。
楚奕目光一动,从容起身走过去,从卢妃僵在那里的手中接过那玉剑的挂饰,淡然道,“谢过卢妃。”
“殿下客气了。”卢妃讪讪的收回手,捏着帕子开始掩饰性的咳嗽了两声。
“带上?”楚奕玩味的捏着那丝绳在楚融面前再次征求她的意见。
楚融想了想,点头,“嗯!”
楚奕一笑,刚要给她往脖子上挂,上首的楚明帝突然轻轻的“唔”了一声道,“丫头,把你那宝贝拿过来,朕瞧瞧。”
所有人都是一愣,万没想到楚明帝会突然插手进来。
一直以来,他都很少关心什么人,即使是对楚奕,那也只是看重和一味的偏袒支持而已,而至于其他皇子皇女膝下的子女——
偶尔宫宴上见了,也是礼节性的请安,他不亲近他们,似乎也不喜欢有人亲近他。
可是现在,却对一个别人的孩子破了例?
叶阳皇后的目光沉了沉。
楚越手中茶碗晃了晃,泼出几滴茶水。
卢妃的目光中带了丝冰冷的讽刺,别过眼去。
当然了这种无上的殊荣,楚融是不会知道的。
楚奕抬眸看了楚明帝一眼,什么话也没说,只把那丝线缠了缠,把整件东西塞到楚融的小手里道,“去吧!送给皇爷爷看看!”
楚融抿抿唇,似乎是很有些发愁的看了看眼前那高高的几级台阶。
所有人都饶有兴致的看着这个话不多的孩子。
半晌,她把手里大串的提子依依不舍的塞到楚奕手里,然后蹒跚着步子,朝楚明帝的方向走去。
那台阶虽然不及门槛的高度,但她毕竟人太小,每一级台阶都到她膝盖的位置。
“哎——”张惠廷张了张嘴,想要叫宫婢下去抱她。
楚明帝漠然的一个眼神横过去,他便识趣的闭了嘴。
楚融迈着小短腿过去,她似乎是有些知道这样的场合,并不像平常那样遇到障碍手脚并用的往上攀爬,而是很仔细的一级一级的慢走,尽力的抬起一只腿踩上去,然后小身子用力前倾,压低了身子拉过去另一条腿跟上,上去的时候整个人是蹲在台阶上的,然后站起来,再走一步。
这样她每爬一阶都很慢,但是动作看上去却十分的从容而利落,丝毫不见狼狈。
楚明帝坐在高处静默的看着,眼睛里始终没有什么过分的神采,看着那孩子一点一点倔强而高贵的走到他面前,最后喘着气摊开掌心,把那枚拴着红线的玉剑送到他面前。
“唔!”楚明帝出一口气,这才自榻上坐直了身子。
他捏着那玉剑在手,却一眼都没看,只是目光定格在那孩子泌出一层细汗的宽阔额头上看着。
管海盛会意,急忙回头从宫婢手中的托盘里取了帕子递过去,“陛下,帕子!”
楚明帝接了,就着帕子给她擦了擦。
他的目光一直平静,不带任何的感情,但是这个举动看在所有人的眼里都已经算作温柔——
石破天惊的温柔。
这个孩子的长相只是和楚奕有几分相似,但楚奕本身,除了那双和叶阳敏如出一辙的眸子之外,在样貌上并没有承继他父母之中的任何一个人。
所以此时,楚明帝在楚融身上见到的,也不过是她一双又完全承继于楚奕的眼睛。
可是这个孩子的气质秉性,那种沉静而刚毅的性格,突然之间就像是透过那双眼睛穿越了无数的年华岁月,将他的所有隐藏的混沌记忆劈开,重新目睹了多年前那一幕风景的绝艳光彩。
整个大殿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用诡异的目光盯着王座之前那一老一小两个身影。
楚明帝扔了帕子,然后亲手把那玉剑给楚融挂在了脖子上,塞进衣服里,道,“喜欢就带着吧!”
楚融眨巴着眼睛看他,似乎并不适应他这种始终如一的表情,不过她向来不喜欢过问别人的闲事,所以什么都没有说,自顾垂下头去,用一只手扯着衣摆打发时间。
叶阳皇后见到时间差不多了,就直接宣布开宴。
“陛下,奴才送郡主下去吧。”张惠廷试着道。
“不用了。”楚明帝摇头,对楚融招招手,“不要下去跟他们挤了,朕这里宽敞,你就坐这里吧。”
除了十分必要的隆重场合,这些年来,后宫宴会,他都是和叶阳皇后分席而坐,此时两人虽然同在高位,却是各自一桌互不相干。
再者他的位子的确比其他人都要宽敞许多,若是换了别家孩子大抵是不敢造次的,楚融却不介意,还是自己动手撅着屁股爬到他坐的软榻上。
而其他人也都视而不见——
楚明帝的脾气没有人比他的妻儿更清楚,只要他愿意,就没什么不可以的,谁也不会为了这种事去触霉头,哪怕是指桑骂槐的私底下讨论一句也不曾。
楚明帝让人在楚融面前添了小几,捡着她喜欢的吃食让婢女给她端过去。
楚融饭量小,没一会儿就已经腆着肚子甩着两条小短腿在旁边消食。
一席宴吃的规规矩矩,倒也没出什么乱子,就在婢女陆续开始往殿里送果品的时候,外面突然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一个内侍满头大汗的在殿外求见。
张惠廷过去听他嘀咕了两句,回来的时候脸色都变了,跪地回禀道,“陛下,刚才南安门守卫来报,常栋常侍郎击鼓鸣冤,求见陛下!”
常栋?
秦菁和楚奕不动声色的对望一眼,心里便是有数——
八成,是常海林出事了。
之前颜璟轩和常文山两件案子楚明帝都交代给了楚临,但无一例外,全无线索。
这几天常栋一直因为这事不依不饶,但却都没有做出这么过激的举动来,现在也唯有常海林能给他再加一把火,彻底把他激怒。
大殿之中饮宴的气氛戛然而止,楚明帝冷淡的抬眸看过去一眼,“什么事?”
“说是常校尉在狱中被赵岩赵大人折磨致死,还有要替枉死的常大学士要一个公道。”张惠廷如实回道,“齐国公也被他强行揪来了,宫门外闹的正凶,说是厮打起来,十分的难看,后来常侍郎一怒之下就击了鸣冤鼓,说今天一定要一个公道。”
常家人闹上门来,楚临冷汗直流,不等楚明帝点名问道他,他已经识趣的主动离席跪了下去,请罪道,“儿臣无能,还没能把这案件审查清楚,请父皇降旨责罚。”
他不是审不清楚,是压根就没有去审。
颜璟轩的事,牵扯了一个妃子一个公主,常氏的案子虽然好点,却也扯上了当朝三公之一的齐国公,再者赵、常两家偏偏又和颜璟轩案子的重点嫌犯广泰公主之间还有冤枉官司,这整个事件牵扯起来根本就是拔出了萝卜带出泥。
吃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