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卿,尽量从户部多抽一些人过去,安置好灾民。”她又道。
一道道圣旨从她口中说出,被点到名的几人都忙俯身接令。
“好了,还是散了吧,现在都聚在这里又能如何?不如回去多想想还有什么好办法。”她摆了摆手,带着深深地疲惫。
她最后又看了一眼先前被她指为钦差的那名季姓青年。
宋天天多少知道,刚刚那些命令不会有太大的用。
都已经到了这种地步,还会有多少人力和物力能提供给新的灾区?那几名臣子接了圣令,也不过是能尽尽人事而已。
事情已经向着她无法控制的方向崩塌了。
然而直到现在,她还在默默支撑着那份冷静。
她所能承受住的,永远比她曾经所以为的,要多得多。
宋天天还需要留着这份冷静,去处理那条她之前所下达的旨意。
她派了几名侍卫去暗中保护那位季钦差。这几名侍卫跟过她许久,还曾经教过她一招半式,十分值得信任。
她又坐在了书房中,没有翻阅奏折,也没有查阅书籍,她将手臂搁在桌上,双手插在头发中支撑着自己的脑袋,闭着双眼,回想着大殿上那群臣子的身影。
今天那场看似毫无结果的争论,让她看到了一条清晰的利益链。
对,就是利益。她并不怀疑大部分臣子对宗吾的忠心,但是有几个人会仅仅为了一个忠心而不计回报地付出一切?归根结底,落脚处还是在利益二字上。
他们固然忠心。身为宗吾的臣子,他们在踏进朝堂的一刻就将最大的利益与这个国家紧紧捆绑在了一起。他们那样冷静而坚持地共同阻止宋天天动用第六仓,是因为这触及到了国家的利益,不得不劝。
但除此之外,他们还有家族的利益,师门的利益,自身的利益,甚至是党派的利益。宋天天开始刻意提拔新人还不到两年,新派与老派间便已经隐隐有了一些对立。今天那姓季的站出来直指各大世族,可不仅仅是为国为民。
这些利益链,环环绕绕纠缠在了一起,盘根错节。
要打断它们并不是不可能,只是那代价太大。
然而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不再是能计较风险的时候。
宋天天抬起头,放下双手,长长呼出来一口气。
她顺手从桌上抽出一张奏折,翻开一看,顿时笑了:这还是四月份的折子,当时那般大臣们正忙着逼她成亲,这种类似相亲指南的东西她不知道收到过多少。
宋天天又看了看这张折子,瞧了瞧递折子的人的署名。
而后她一抬手将它抛到了一边,苦笑着低声嘀咕道,“混蛋。”
就连这种折子上所提及到的那些男子,也全与那名递折人有着或多或少的关联,虽然其中并没有至亲——想来也是因为那些大臣更希望自己的至亲好好去走仕途。如果宋天天是个男的,怕是他们早就忙不迭将自家闺女给塞进宫了。
不过因为这些灾害,已经许久没有人再向宋天天提过结亲的事了——她想这样安慰安慰自己,但这种可笑的安慰,还不如不要。
因为太过疲惫,宋天天天还未黑便回了寝宫休息,第二日一大早便爬了起来。
有人来报。
宋天天听完来人的述说,很是惊奇:昨日才播下的种,没想到这么快便发了一个小芽。
昨天那名季钦差,年轻气盛又急于立功,竟然刚散朝便跑到了张家去要粮食。张家给了一部分,他嫌不够,见张家不愿再多给便亮出了圣旨以示威胁,并说下次再来若还是这样,便当真会先斩后奏——结果半夜被人堵在了小巷子里险些干掉。
现在那季钦差正被几名侍卫守着,拼命哭诉着要见圣上。
宋天天理了理仪容便赶了过去。
那季钦差也是被吓得够呛了,一见了她,立马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了半天,边哭边数落张家的不是,不住求她一定要严办此事。
宋天天问那几个侍卫,“确定是张家吗?”
侍卫摇头说不知:刺杀的那几人见不敌他们便自了尽,尸体上也找不出什么线索。
季钦差还想要继续哭诉,被宋天天摆了摆手止住。
不多时,刑部尚书便赶了过来。
张尚书几乎前后脚地也赶了过来。他脸色相当难看,不住说着此事与张家无关,请陛下明察。
宋天天也止住了他的话语,只吩咐刑部尚书,一定要严查。
“此事或许与张家无关……但是季钦差说张家拒不交粮,是否确有其事?”宋天天又问张尚书。
张尚书脸色又更难看了一分,“陛下,张家已交了粮,只是这季禾硬是要让我们再多交一倍……陛下,请您也可怜可怜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吧,张家一家上下好几百口人,我母亲今年已逾八十……”
宋天天看着他笑了笑,只道,“昨天的事就揭过吧,下不为例。”
张尚书面色一苦,只得应承下来。
这事很快便传了开来。比起季禾遇刺,他硬逼张家多交一倍粮食的事情更令众人担忧不已。
宋天天摆明了站在季禾这边,这令朝堂上下都有了不少的怨言。
所有人都知道,宋天天派了侍卫暗中保护着季禾。
季禾也因此更加张狂,不过短短数日便连敲了好几家,让宋天天大为赞叹。
这么多粮食,又足够供应一地的了。
过了大概半个月,宋天天悄悄抽回了护在季禾身边的那几名侍卫。
而后又过十天,季禾再度被人堵在了小巷子里,给捅成了尸体。
当宋天天知道季禾死讯的时候,正值半夜。她坐在院中那石凳上,盯着凉凉的月色看了一宿。
她低声问,“看清是谁了?”
身旁一名有些上了年纪的侍卫回答道,“聂大人府上。”
这名侍卫……直到梁婉死后宋天天才知道宫中还有这么一个人。他一直为梁婉效力,甚至于还在两年前跟踪过离宫出走的宋天天。当时宋天天是一点没发现,至于白南之发现了没有,她不知道。
宋天天将他派去跟踪季禾,并吩咐他要见死不救。
她到底还是迈过了那一条线。
夜风有点凉,宋天天坐在那儿很冷静地想着:这是我会做出的事情吗?
哦,对了,她早已不是宋天天,这个名字只不过是一个有关上辈子的缅怀。
嘉希帝叶添在这个夜里,很认真地想着:这么做是否值得?
谋害少数人的性命——哪怕他很大程度上是自寻死路——去寻求一个可能救多数人的办法,是否值得?
这种问题太无稽,思考不出结果。
她所需要思考的事情,是这个国家的利益。
宋天天给了刑部三天的时间。
在她的暗示下,刑部终于查出了聂家。
兵部尚书聂闻直接被从朝堂上拖出去斩了首,聂家被宋天天给名正言顺地抄了。
抄出整整两满仓粮食——虽然聂家的粮仓和国库的粮仓不能比,但这个数目也够惊人了。
宋天天在表示了沉痛地哀悼,并给季禾追封了各种功名之后,又重新指了个钦差,还是命他去各个家族讨粮。
新的钦差表现得谨慎得多,他与各大家族心照不宣,从不紧逼,只每隔段时日就去讨一点粮食。有聂家前车之鉴,各大家族也从不敢拒交,更不敢再动别的心思。
如此一来,虽然上交的粮食比季禾那时少了不少,却总是能稳定地送往灾区。
然而,这由重灾所带来的几乎快要压垮整个国家的莫大压力,仍持续被一根一根地往上加着稻草。
沛东道,知府宅邸,付沅杉默默站在大门前,狠狠咬着干裂的唇角。
他所就任的这处平庸府道,在被大旱波及的众多地域中微不足道,却是他两年来耗尽心血拼命守护的地方。
京城拨来的粮草,今天便到了。
他安静地看着眼前这好几车粮食,许久后,才压低着声音问身边人,“这有二十万石?”
京城这次拨过来的粮食总共有二十万石,他知道得清清楚楚,在京城为官的朋友不会在这种事情上骗他。
但是看看眼前吧,这一批粮食已经全部在这儿了。
这有上万石吗?
他抓起了一把粮,握在手心,小心翼翼地没让一粒米落到地上,紧紧握着,渐渐红了眼眶。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几章写得好累(我相信看着也会很累的,嗯)= =
对国事粮草之类没有太大的研究……写得好想吐血OTL
☆、冬至
自从五月中旬开始,宋天天便时常会想:难道事情还能更糟吗?
然而局势还是就那样落了下去,不住下落着,就好像没有底一样。
七月的彤江改道只不过是汛期的开始。
到了八月,湘江泛滥,涟河冲坝,陕江犯洪,西南各处都好像被泡在了水里。
以齐山岭为界,半国大旱,半国涝害,平衡得像个笑话。
不过区区三个月,整个宗吾国便犹如炼狱。
就连原本一直守在皇陵的叶凌,也破天荒主动找上宋天天请辞。
淮王属地位于南部,也没能逃过这场洪灾。
他身为新任淮王,必须回去主持大局,其余私怨,那怕是那些有关他父亲的仇恨,都得先放在一边。
送走了叶凌,宋天天回头看着宫外的天空,长叹了一口气。
她还在硬撑着。
除了硬撑,她还能怎么办?
好在到了七八月份,气温骤降,东北以及中部的旱灾便被缓解了不少。
而到了九月,汛期一过,大水退下,西南的涝害也好了。
这一场大灾像匹猛兽般涌过来,盘踞了近半年,时间一到便悠然退去,只留下遍地疮痍。
宋天天坐在朝堂上,看着那些纸片般飞上来的奏章,感受不到半分放松。
灾退了,但是灾害带来的问题仍然存在,仍然笼罩在这个国家的上空。
没有粮食。
西南各